圣光之泉修道院，坐落在人类王国边境一处风景秀丽的谷地，以富含光属性灵子的温泉和精湛的神术治疗闻名。这里是受伤骑士与虔诚信徒最佳的休养之地，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料与圣洁的气息。
布雷克·铁誓靠在自己房间的窗边，身上厚重的绷带已经拆除，只余下几处最深的伤口还覆盖着散发着微光的药膏。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阴郁。
身体的伤势在教会高阶牧师的精心治疗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断裂的骨骼被神圣能量接续，撕裂的肌肉重新变得强韧。但这具正在恢复活力的躯壳之内，某种更根本的东西，似乎正在碎裂。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紧握圣剑、斩妖除魔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迷茫。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往日祈祷时感受到的温暖与坚定，而是最后那场战斗的碎片：艾丽西亚·刃歌，那个他曾惋惜、曾试图“拯救”的堕落骑士，挥舞着不再是圣银光泽的长剑，眼神冰冷如铁，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残酷的坚定。她的剑术不再优雅，却更加高效，招招致命，仿佛早已将所谓的“骑士荣耀”践踏在地。
更令他心神不宁的，是那个悬浮在堡垒上空，散发着纯净白金色光晕的身影——塞拉菲尔。他绝不会认错，那是属于界的力量，是比他信仰的光明神更加本源、更加纯粹的光明。然而，这光明却庇护着魔王，庇护着那些兽人、黑暗精灵、哥布林……庇护着那个他誓言要净化的“万恶之源”。
为什么？
为什么最圣洁的光明会与最深邃的黑暗共存？
为什么那个被他视为迷失羔羊的艾丽西亚，会在那片黑暗中找到比在光明秩序下更坚定的站立姿态？
“吾主……”他下意识地低声祈祷，试图从熟悉的祷文中寻求慰藉与答案。但回应他的，只有房间内空洞的回响，以及窗外喷泉永不停歇的、令人烦躁的潺潺水声。曾经如同暖流般抚慰灵魂的神恩，此刻感觉如此遥远，如此……冰冷。仿佛他与神只之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现实”的厚壁。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挣扎。
进来的是修道院的院长，一位面容慈祥但眼神锐利的老牧师，同时也是地区裁判所的一位高阶监察员。
“布雷克兄弟，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院长温和地，但布雷克能感觉到那温和之下公事公办的审视。
“托您的福，院长。”布雷克站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教会礼节，动作有些僵硬。
院长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沉吟片刻，开口道：“关于你提交的那份……关于边境堡垒及其首领‘魔王’的作战报告，圣城方面已经审阅完毕。”
布雷磕心微微一沉。他提交的报告，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了魔王的诡异力量（他称之为“未知的亵渎之术”）和堡垒的防御强度，但也如实记录了艾丽西亚的转变和塞拉菲尔的存在。他知道，这份报告并不符合某些高层期望的“邪恶终被正义惩戒”的叙事。
“评议会的诸位大人认为，”院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措辞变得谨慎而严厉，“你的报告……缺乏关键性的细节，尤其是在描述敌方那个‘光明单位’时语焉不详，并且，对于你麾下队近乎全军覆没的结果，未能充分反思自身在战术指挥和信仰坚定性上可能存在的……疏失。”
疏失？布雷克几乎要冷笑出声。面对那种超越常理的力量，在那种光与暗交织的诡异战场上，什么样的“信仰坚定”才能扭转战局？但他忍住了，只是低下头，默然不语。
院长看着他这副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布雷克兄弟，你曾是教会最锋利的剑之一。但这次失败，以及你报告中流露出的……困惑，让一些大人对你目前的状态产生了疑虑。他们认为，你或许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重新坚定你的信念。”
这意味着什么，布雷克很清楚。他不再被信任，不再会被委以重任。他这把“锈剑”，不仅剑锋钝了，连剑柄似乎也开始松动。
“我明白了，院长。”布雷磕声音干涩，“我会……认真反思。”
“很好。”院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沐浴在阳光下的庭院，“正好，边境哨所报告，近期有一些不明身份的精灵在附近区域活动，似乎与堡垒方向有关。既然你身体已无大碍，就去那里执行巡逻任务吧。在寂静的边境线上，远离喧嚣，或许更能让你聆听到神的声音。”
这是流放，用一种体面的方式。将他打发到最偏僻、最无关紧要的角落。
“……是。”布雷客下头，掩藏住眼中翻腾的痛苦与更深的迷茫。
***
与此同时，堡垒内部，重建工作如火如荼，但并非没有暗流。
在一条新开挖的、用于铺设加固后灵导线路的地下通道内，一场争执正在发酵。
“我了，这批黑曜铁锭必须优先供应给我们工坊！西侧城墙的强化节点等着用，耽误了工期，下次敌人再来，你们负责吗？”一名矮人工程师，脸上还带着熔炉熏烤的红晕，粗声粗气地吼道，手中的扳手敲打着旁边的金属管道，发出刺耳的声响。
“放屁！”反驳他的是来自荒原部落的兽人战士德拉格，脸上狰狞的伤疤因愤怒而扭曲，“前线三号哨塔的灵能弩炮基座急需替换！没有足够的附魔黑曜铁，弩炮的精度和威力就是笑话！你想让我的兄弟用牙去啃那些可能摸过来的教会杂碎吗？”
两人怒目而视，唾沫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周围其他种族的工作人员，有的皱眉旁观，有的低声议论，但大多不愿卷入这种涉及资源分配的敏感争端。
阴影中，兰德尔——曾经的“锈剑”，靠着潮湿的岩壁，手里把玩着一枚粗糙的、用堡垒自种草药卷成的烟卷。他眯着那双看透世态炎凉的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惯有的、略带嘲讽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真是……充满活力的景象，不是吗？”一个阴柔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身边悄然响起，如同毒蛇滑过草丛。
兰德尔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没有回头，懒洋洋地吐出一口烟圈：“影织主母大驾光临，是来看地下管道铺得怎么样吗？”
莉兰德拉如同从阴影本身中凝结而出，站在他身侧，深紫色的眼眸先扫过争吵的矮人和兽人，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兰德尔身上。“我对管道没兴趣，只对在管道里钻营的老鼠感兴趣。”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远处的争吵声，“我注意到，你最近和那个叫德拉格的兽人走得挺近。他似乎在抱怨，分配给兽人治疗伤员的月光苔数量，比矮人负责分配的仓库记录上，少了整整三成。”
兰德尔嗤笑一声，摊了摊手：“主母大人，您这可就是冤枉好人了。我兰德尔就是个混口饭吃的烂人，靠着点聪明和不要脸在这里讨生活。底下人发发牢骚，物资分配有点摩擦，哪都有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吗？”莉兰德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但我还听，就在昨，你‘无意织在德拉格面前感叹，矮人工匠坊最近领用的精金粉末似乎超出了定额，而且是由那位和你有点‘过节’的矮人仓库管理员亲自核准的。”
兰德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试图掩饰瞬间的慌乱。“主母大人，您这情报网真是……无孔不入。不过，闲聊而已，当不得真。”
“闲聊？”莉兰德拉向前微微一步，压迫感骤增，“而就在今早上，那位矮人仓库管理员，在巡查二号地下仓库时，恰好‘意外’地发现德拉格在仓库禁区的通风管道附近徘徊，形迹可疑。守卫赶到时，德拉格声称只是迷路，但气氛已经搞得很不愉快了。你觉得，这是巧合吗，兰德尔？”
兰德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意识到，自己那点挑拨离间的伎俩，在这个黑暗精灵主母面前，简直如同孩童的把戏。他干笑两声，试图做最后的辩解：“主母大人，现在这局面，大家刚一起扛过灾，好不容易活下来，搞内讧不是找死吗？我又不傻，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莉兰德拉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仿佛能剥开他玩世不恭的外表，直视其中那点阴暗算计的灵魂。“最好如此。”她终于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记住，兰德尔，魔王大人允许你留在这里，甚至给了你一定的行动自由，是因为你曾经的情报和现在的‘聪明’对堡垒整体尚有用处。但这里的‘有用’，前提是维护堡垒的稳定与团结。任何试图利用种族差异、煽动对立、破坏眼下这来之不易秩序的人，无论他过去有什么价值，其‘存在概率’……”她微微停顿，让最后四个字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重量，“都会被重新评估。”
兰德尔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骤停的声音。他想起了魔王那凭空“删除”使长的恐怖手段，那种超越理解的力量，让他的所有聪明和算计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渺。他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手中的烟卷差点掉落。
莉兰德拉没有再多言，如同她出现时一样，身影悄然融入通道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兰德尔独自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着气，手中的烟卷微微颤抖。他看向通道那头，争吵似乎升级了，德拉格和矮人工程师几乎要扭打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艾丽西亚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人类士兵出现在通道入口。她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那双清冷而坚定的目光扫过争执的双方。
“够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石锤工程师，德拉格战士，立刻停止你们毫无意义的争吵。所有物资调配，均需经过联合后勤委员会的核准。你们的需求，我会立刻派人核实清单。现在，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
她的出现和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瞬间压制了现场的混乱。矮人和兽人虽然依旧怒视对方，但在艾丽西亚的目光下，还是悻悻地分开，低声嘟囔着各自离去。
艾丽西亚的目光随后扫过角落里脸色苍白的兰德尔，没有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士兵转身离开，去处理下一个重建节点的问题。
兰德尔看着艾丽西亚离去的背影，看着周围在短暂骚动后迅速恢复工作节奏的各族成员，他沉默了片刻，将烧到尽头的烟头狠狠碾灭在岩壁上。
他低声骂了一句极其污秽的脏话，不知是在骂莉兰德拉的警告，还是在骂艾丽西亚的多管闲事，亦或是在骂自己内心那些刚刚萌芽便被无情掐灭的、阴暗的念头。他用力抹了把脸，转身，走向分配给自己的、枯燥的巡逻区域，背影依旧有些佝偻，但脚步却比来时快了几分，也沉重了几分。
在这个用鲜血和信念初步熔铸出的、崭新的“我们”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而有些危险的试探，必须在萌芽时就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冻结。
***
遥远的边境线上，布雷克·铁誓骑在战马上，开始了他的“反思性巡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荒芜的土地上。他抬起头，能远远地看到地平线尽头，那座在传闻中如同魔窟的堡垒轮廓。那里，此刻正灯火初上，隐约传来生机勃勃的喧嚣。
而他的内心，只有一片死寂，以及信仰枷锁绷紧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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