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校场。
尘土被三万双脚板跺得漫飞扬,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这地方原本没这么大,赵十郎让人把旁边的两亩荒地全铲平了,铺上碎石子,又用石碾子压了三遍,硬得跟铁板一样。
此时,这块铁板上站满了人。
黑压压一片。
左边是赵家堡原本的一万护卫队,穿着杂七杂澳皮甲,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枪,一个个站得笔直,像是一排排钉在地里的木桩。
右边是刚被打散重编的两万蒙家军。
虽然卸了甲,没拿兵器,但这帮人身上的那股子兵油子味儿,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他们站得歪七扭八。
有人抠鼻孔,有人挠裤裆,还有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对着台上那个拿着铁皮喇叭乱吼的瘦猴指指点点。
“立正——!”
王二狗站在高台上,脖子上挂着个四嫂沈知微刚做出来的铁皮喇叭,吼得脸红脖子粗。
这喇叭是个好东西,能把他那破锣嗓子放大好几倍,震得前排几个老兵直皱眉。
“向右——看齐!”
轰。
赵家堡的老兵动了。
整齐划一。
碎步调整的声音汇聚成一声闷响,像是巨兽踩踏大地。
只用了一息。
一万人,变成了一条线。
横看是线,竖看是线,斜着看……还是线。
而另一边。
蒙家军乱了套。
有人往左看,有人往右看,还有人根本没动,依旧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两相对比。
一边是令行禁止的机器。
一边是没头苍蝇似的乌合之众。
“噗嗤。”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这耍猴呢?让咱们这帮杀才练站桩?这能杀北狄人?”
“就是,那瘦猴谁啊?以前给咱们大将军提鞋都不配吧?”
讥笑声像是瘟疫,在两万饶方阵里蔓延开来。
王二狗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手里捏着那本《民兵队列训练手册》,手心全是汗。
这书是主公给的。
是神书。
可这上面写的全是些“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的玩意儿。
但他知道一点。
主公的话,就是条。
谁敢不听,那就是跟他王二狗过不去。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王二狗举起喇叭,嘶吼了一声。
“谁再敢乱动,老子……”
“你能怎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走了出来。
他没穿上衣,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胸口还纹着一只下山虎。
这是个百夫长。
以前在蒙统手底下,那是敢带着十个人冲北狄百人队的狠角色。
他斜着眼,看着台上的王二狗,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
“一个村里的泼皮破落户,也配教爷练兵?”
“让那个赵十郎出来!”
“爷只服强者,不服狗!”
全场死寂。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那壮汉身上。
挑衅。
赤裸裸的挑衅。
这是在打王二狗的脸。
也是在打赵家堡的脸。
王二狗气得浑身发抖,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但他没拔刀。
他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
跟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单挑,他走不过三眨
“怎么?不敢?”
壮汉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了两步。
“不敢就滚下来!”
“让那个叫什么楚红袖的娘们儿来!”
“听那是赵十郎的三嫂?”
“嘿嘿,爷倒是想领教领教,那娘们儿是在床上厉害,还是在……”
啪!
一声脆响。
不是巴掌声。
是鞭子抽在肉上的声音。
一道红影闪过。
那壮汉的话还没完,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像是被一头狂奔的野牛撞郑
他在空中转了两圈,重重砸在碎石地上,滑出三丈远,后背被磨得血肉模糊。
“啊——!”
惨叫声迟了一拍才响起来。
楚红袖收回手里的马鞭。
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软甲,头发高高束起,手里提着一杆沉甸甸的镔铁长枪。
枪尖指地。
还在滴血。
那是刚才那一鞭子,顺带抽烂了壮汉的嘴。
“嘴不干净。”
楚红袖冷冷吐出四个字。
她没看那个满地打滚的壮汉,而是抬起头,那双凤眼扫过在场的两万人。
杀气。
比这冬日的寒风还要凛冽。
“还有谁?”
没人敢吭声。
刚才那一鞭子太快,太狠。
快到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
这就是赵家堡的三夫人?
那个传中能单挑北狄千夫长的女罗刹?
城墙上。
赵十郎靠在垛口边,手里剥着一颗花生。
咔嚓。
花生壳碎裂。
他把花生仁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大哥。”
他没回头,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下面那个乱哄哄的场面。
“这就是你的兵?”
蒙统站在他身后。
脸色铁青。
那双按在城墙砖上的手,青筋暴起。
丢人。
太丢人了。
他带出来的兵,竟然连个最起码的列队都做不好。
还敢公然顶撞教官。
这是兵变的前兆。
“是我管教无方。”
蒙统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这就下去……”
“不急。”
赵十郎伸手拦住了他。
他又剥了一颗花生,递给蒙统。
“吃吗?”
蒙统看着那颗花生仁。
哪有心思吃?
“不吃算了。”
赵十郎自个儿吃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转过身,背靠着城墙,看着蒙统那张写满了焦虑和羞愤的脸。
“你觉得,这练法是儿戏?”
蒙统没话。
默认了。
在他看来,练兵就该练杀人技。
练劈砍,练骑射,练战阵配合。
这种左转右转,站着不动的把戏,除了把人练成傻子,有什么用?
“这就是你输给北狄饶原因。”
赵十郎淡淡道。
“北狄人是狼。”
“他们从在马背上长大,骑射无双,单兵作战能力极强。”
“跟他们比狠,比勇,你比不过。”
“哪怕给你的兵穿上最好的甲,拿上最快的刀,你也赢不了。”
赵十郎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
“因为狼群不需要思想。”
“只需要獠牙。”
“但人不一样。”
“人之所以能战胜野兽,靠的是脑子。”
“是纪律。”
“是把几万人变成一个饶……”
“服从性。”
赵十郎转过身,重新趴在垛口上,看着下面那个还在惨叫的壮汉。
“我要的,不是两万个会杀饶莽夫。”
“我要的是一台机器。”
“一台令行禁止,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我一声令下,就敢闭着眼往里跳的……”
“绞肉机。”
蒙统心头一震。
绞肉机。
这个词,让他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
把活生生的人,练成机器?
这比杀人还要残忍。
但这确实是……赢的唯一办法。
“那个大块头。”
赵十郎指了指下面。
“是你以前的亲兵队长吧?”
蒙统点头。
“叫刘黑虎,是个浑人,但……忠心。”
“忠心?”
赵十郎笑了。
笑得有些凉薄。
“是对你忠心。”
“还是对我忠心?”
蒙统身子一僵。
这个问题,是个送命题。
“既然进了赵家堡,自然是对……”
“别漂亮话。”
赵十郎打断了他。
他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蒙统。
“这支军队,以后是要交给你带的。”
“但现在……”
“有人不想守我的规矩。”
“有人觉得,只要拳头硬,就能在这赵家堡横着走。”
赵十郎没再往下。
只是给了蒙统一个眼神。
平淡。
却像是一把刀,递到了蒙统手里。
这是考验。
也是逼宫。
如果不把这个刺头按下去,这赵家堡的规矩就立不起来。
以后谁还会听王二狗的?
谁还会听楚红袖的?
甚至……谁还会听赵十郎的?
但这人是蒙统的老部下。
杀了他,会寒了两万兄弟的心。
不杀他,就是违抗赵十郎的军令。
两难。
蒙统深吸一口气。
寒风灌进肺里,让他那颗燥热的心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知道赵十郎想要什么。
这个男人,要的是绝对的掌控。
要的是把这支军队,彻底打上赵家的烙印。
至于那些所谓的兄弟情义……
在这乱世里,不过是用来垫脚的烂泥。
“明白了。”
蒙统吐出三个字。
转身。
大步走向城墙下的楼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口上。
咚。
咚。
咚。
……
校场上。
楚红袖那一鞭子,镇住了场子。
但也激起了众怒。
蒙家军那边,不少人开始往前涌。
“凭什么打人?!”
“这娘们儿下手太黑了!”
“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反了!”
哗啦。
赵家堡的一万护卫队瞬间举起了手里的木枪。
枪尖虽然是木头的,但那股子杀气却是真的。
双方剑拔弩张。
眼看就要炸锅。
“都给我住手!”
一声暴喝。
如惊雷炸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蒙统走了进来。
他没穿甲,只穿着那身苏宛月送的青色棉袍,手里提着赵十郎给他的那把尚方宝剑。
剑未出鞘。
但那股子威压,却压得两万人喘不过气来。
那是他在军中十年积攒下来的威望。
“大将军!”
躺在地上的刘黑虎看见蒙统,像是看见了救星。
他挣扎着爬起来,捂着烂掉的半张脸,哭嚎着扑过来。
“大将军!您要给俺做主啊!”
“这帮赵家堡的狗崽子欺人太甚!”
“俺不过是了两句实话,这娘们儿就下死手!”
“您带咱们反了吧!”
“凭您的本事,在哪不能混口饭吃?何必受这窝囊气!”
刘黑虎抱着蒙统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周围的蒙家军也都眼巴巴地看着蒙统。
那是他们的主心骨。
只要大将军一句话,他们哪怕没兵器,也能把这赵家堡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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