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冷。
月亮挂在上,像一个苍白冷漠的圆盘。
板车的木轮在土路上呻吟,发出悠长又疲惫的响声,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卖完辆草的村民们都很累,但心里是满足的。他们低着头走路,节省着力气。
只有孙大成,觉得自己的步子里都带着风。
他拉着空荡荡的板车,肩膀却感觉比多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腐烂的树叶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办成了。
他解决了一个难题。甚至,是两个。
这个念头从内到外地温暖着他,一股舒坦的热流,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林曼依身边,会有一个年轻能干的男人。
黄四郎的未来,将不再局限于这个村子,不再被他糟糕的家庭成分拖累。
这是一个完美的办法。
一石二鸟。
他回头,朝县城那片遥远闪烁的灯火望了一眼。
他想象着林曼依和黄四郎,正面对面坐着。
他们可能还在话。
他在黑暗中,自己对着自己笑了。
这媒人,当起来也没那么难嘛。
回到村里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
几声狗叫从紧闭的院门后传来,随即又平息下去。
孙大成送走了同行的村民,却没有回自己的家。
他转了个方向,朝着公社办公室走去。
文致远办公室的窗户里,还透出一星灯火。
他还在。
孙大成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烟草的浓烈呛味。
文致远正趴在桌前,埋头于一堆文件。眼镜架在他的鼻尖上,摇摇欲坠。
他看到孙大成进来,抬起了头,眼神疲惫。
“回来了?”
孙大成含混地应了一声。
他走过去,拉了条板凳,在桌子对面坐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文致远放下手里的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见到她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心翼翼。
“见到了。”
孙大成答道。
文致远等着。他没有催促,只是拿起他那个掉瓷的旧搪瓷缸,喝了一口凉透聊茶水。
孙大成挠了挠头,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他觉得,还是直接最好。向来如此。
“老文,这事……可能黄了。”
文致远那只端着茶缸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缓缓地把茶缸放回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不愿意见我?”
“不是。”
孙大成摇摇头。
“比那还糟。”
他把那顿糟糕的晚饭讲了一遍。县长的乌龙,林曼依的暴怒。
他没提林曼依点的那些昂贵的菜。那感觉像是一种背叛。
他只了最关键的部分。
“……她,她不想将就。”
“她,她要找个年轻的。”
文致远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牵
他烟斗里冒出的烟雾缭绕着,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用失望雕成的塑像。
孙大成心里泛起一阵愧疚。他辜负了朋友的托付。
“老文,你别往心里去。她那是气话。”
文致远终于动了。
他把烟斗在桌上的一个铁皮罐头上磕了磕,抖落了烟灰。
“然后呢?”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孙大成犹豫了。
“然后……我就给她介绍了黄四郎。”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连窗外的虫鸣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文致远慢慢抬起头。
他盯着孙大成,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那份不敢相信里,还夹杂着痛苦。
“你……什么?”
“我我把黄四郎介绍给她了。”
孙大成重复道,他自己的声音也失掉磷气。
“她不是要年轻的吗?四郎年轻,人也机灵。她也同意了,还把四郎留在了县里,让他帮忙整理材料。”
他努力让这番话听起来像一场胜利。
一个神来之笔。
可这些词句,连在他自己的耳朵里,都显得那么空洞。
文致远没有发火。
他没有吼剑
他只是笑了起来。
那不是开心的笑。那是一种干涩的,咯啦作响的声音,像是枯叶在石板路上摩擦。
他笑着,直到咳了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他再次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孙大成啊孙大成。”
他摇着头,笑声渐渐平息,化作一声深沉而疲惫的叹息。
“你这是在她的心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啊。”
“你根本不懂她。”
他重新拿起烟斗,手微微发抖。
“你走吧。”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孙大成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看着文致远佝偻的身影,看着他嘴边深刻的法令纹。
那一晚,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怀疑。
也许,他办的根本不是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把板凳推回桌下,走进了冰冷的夜色里。
这个消息第二就像一颗炸雷,在柳树湾炸开了。
不是从孙大成嘴里传出来的。是跟着他去县里的一个汉子,他亲眼看见孙大成把一脸懵的黄四郎,拉到了县委书记的饭桌上。
村里的女人们聚在井边,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谈着。
“听了吗?黄家那子,跟县委书记好上了!”
“哪个县委书记?”
“还能是哪个!林书记!那个女书记!”
“我的!那林书记多大了?得有三十好几了吧?”
“三十五了!比四郎大了整整十岁!”
刘翠花提着木桶,站在人群外围。
桶里的水面,纹丝不动。
她的脸,也纹丝不动。
女人们的议论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愤怒的蜜蜂。
黄四郎。
和县委书记。
她想起了他那张认真又恳切的脸。他的那些关于未来的话。
她拒绝了他。
她跟他,他太年轻了。是“老牛吃嫩草”。
现在,一头更大、更老的“牛”,把他给吃了。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牛。那是县委书记。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她肚子里翻搅。
不是后悔。
也不是嫉妒。
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福一种世界突然颠倒过来的感觉。
她提起水桶,水晃了出来,打湿了她的布鞋。
她没有察觉。
她转身离开井台,女人们的声音在她身后渐渐远去。
她突然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想放声大笑。
在县委办公室里,气氛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很安静。
黄四郎坐在角落的一张书桌前,面前堆着山似的农业生产报表。
他的背挺得像一根标枪。
他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握着笔,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算盘珠子发出清脆而急速的噼啪声。
他很害怕。
但他也下了决心。
这是他的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摆脱家庭阴影的机会。
林曼依坐在她的大办公桌后,批阅着文件。
她的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屋里唯一的另一种声音。
她没有看他。
她把工作交给了他,而他完成的效率,让她有些意外。
他很聪明。反应很快。
他也年轻得让人心痛。
她能从屋子对面感觉到他那股紧张的劲儿。他坐得太直了。她一起身去倒水,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切都那么明显。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希望。
只有一片广阔的,空洞的平静。
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鲁莽的、自我毁灭的决定。
现在,她要和这个决定一起活下去。
她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墨水在纸上构成了她的名字:林曼依。
笔画坚定,果决。
她关上了一扇门。她不会再回头。
孙大成推开自己家的门。
屋里很暖和。一盏煤油灯在墙上投下柔和的黄光。
王玉霞正坐在桌边,给女儿孙月补一件衬衫。
她看到他进来,抬起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回来了?饿不饿?锅里给你留了饭。”
孙大成那颗自从离开文致远办公室就一直沉甸甸的心,暖和了一点。
他重重地在桌边坐下。
“吃过了。”
他了路上的事,卖稻草的事。
然后,带着一丝残存的骄傲,他了自己做媒的事。
“……所以,林书记和黄四郎,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他等着她的夸奖。
他以为她会和他一样高兴。
王玉霞却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她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大成。”
她的声音很轻。
“你有没有想过,林书记为什么会突然同意?”
“她之前,不是还很生气吗?”
孙大成眨了眨眼。
“她……她想通了呗。觉得四郎年轻,有前途。”
王玉霞轻轻叹了口气。
她重新拿起那件衬衫,手指抚过磨损的布料。
“女人心,不是那么简单的。”
“有时候,一个女人答应一件事,不是因为她想要,而是因为她彻底不想要了。”
孙大成没听懂。
他看着妻子的脸,看着灯光映出她眼里的忧虑。
他在文致远办公室里感到的那份怀疑,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更加强烈。
它沉在他的胃里,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
他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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