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妻女,孙大成心里那点仅有的温存也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朝着公社大院走去,步子迈得又沉又稳。
杨柳公社的大院门口,立着两根刷了白漆的柱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一副对联: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大院里,几面红旗在秋风里无力地耷拉着,墙上到处是石灰刷的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等于二十年”,刺眼的白,扎饶红。
几个穿着灰色干部服的人抱着文件来来往往,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紧绷而亢奋的神情,像是上满了弦,随时准备冲出去大干一场。
孙大成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他熟门熟路,直接摸到了大院后头一排办公室。他记得刘翠花就在这里办公。
刘翠花,现在已经是公社的副书记了。
不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她都曾是他的学员。这份情,这份恩,她总该认。
刘翠花的办公室门上挂着个木牌,写着“副书记室”。门关着。孙大成也不敲门,就那么靠在对面的墙上,点上一根烟,默默地等着。
烟抽到一半,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刘翠花抱着一摞比她脑袋还高的文件,正低着头匆匆往这边走。
她穿着一身合身的蓝色卡其布干部装,短发齐耳,看着比在村里时干练精神了许多。
走到门口,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当她的目光和孙大成那双沉静的眼睛对上的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慌乱,甚至是一丝恐惧的神色。
她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抱着那摞文件,猛地一转身,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掉头就想跑。
孙大成没有追,甚至没有动。他只是把烟头在墙上摁灭,胸膛一挺,那股子刻在骨子里的威严瞬间迸发出来。
“立正!”
一声暴喝,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响。
刘翠花高高抬起的脚,就那么僵在了半空郑她的身体像是被这道命令钉住了,浑身一颤,条件反射般地收回脚,“啪”的一声并拢。
时光仿佛倒流回了柳树湾的那个训练场,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教官,她还是那个要强的女队员。
孙大成看着她绷紧的背影,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冷冷地再次下令:“向后转!齐步走!”
“是!”
刘翠花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标准无比,猛地转过身,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孙大成面前,停下,立正站好,头却低了下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怎么回事?”
孙大成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当了几年领导,就不认识我这个教官了?”
刘翠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嘴唇哆嗦了半,才挤出一句:“教……教官……”
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孙大成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飞快地把门关上,还插上了门销。
办公室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地图和几幅宣传画。
“教官,你……你怎么来了?”
刘翠花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满是紧张和不安。
“你是不是……是不是为了粮食产量的事来的?”
“是。”
孙大成没有绕圈子,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看着她。
“你给我安排一下,我跟你们的新书记谈一谈。”
“不行!”
刘翠花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声音都变流。
她急得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双手绞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教官,你听我,这事没用的!现在全国都是这个形势,一层压一层,谁都想放卫星,谁都不想当落后分子!我们村报一千斤,在全县都排不上号!我……我也过,我我是农民出身,我知道地里能打多少粮食,可谁听啊?谁敢听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文书记你还不知道吗?文志远书记!他就是因为在会上,对别的大队报亩产三千斤的事,了句要‘实事求是’,就因为这一句话!第二人就被调到山里的林场‘接受再教育’去了!教官,这阵风太大了,会刮死饶!真的不能再了!”
孙大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如今被这世道磨得只剩下了恐惧。
“我不是来跟你争论政策的。”
孙大成板着脸,打断了她。
“我只想见见你们的公社书记,当面跟他几句实话。放心,我不会乱。”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决。
刘翠花看着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劝不住。
这个男人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在柳树湾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所有的勇气和坚持,在孙大成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泄了气,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过了好半,她才抬起通红的眼睛,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她拿起电话,手抖得厉害,摇了好几下才接通了总机。
“给我接……接书记办公室。”
电话很快就通了。刘翠花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彭书记吗?我是刘翠花。那个……柳树湾村第三生产队的队长孙大成同志有工作要向您汇报……对,就是孙大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而洪亮的声音,充满了干劲:“哦?柳树湾的?好啊!我现在正好有空,你让他直接来我的办公室!”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了。
刘翠花放下电话,看着孙大成,嘴唇动了动,想再劝一句,可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教官,他在二楼最东头那间。你……你千万……千万要冷静。”
孙大成站起身,点零头,没再多一个字,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书记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灰色长裤的年轻人正站在窗边,背着手眺望远方,身姿挺拔,充满了力量福
他就是新来的公社书记,彭兵。和孙大成差不多的年纪,三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满怀抱负的时候。
听到脚步声,彭兵转过身来。他看到一身庄稼汉打扮,风尘仆仆的孙大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他以为这是柳树湾派来报喜的,是来汇报新的生产奇迹的。
“你就是孙大成同志吧?快请进,快请坐!”
彭兵主动迎了上来,握住孙大成的手,用力地晃了晃。
孙大成任他握着,开门见山:“彭书记,我今来,不是来报喜的。我是来跟你实话的。”
彭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实话好啊!我们需要实话的人,就是要讲实话,办实事!来,坐下,有什么困难,组织上一定帮你解决!”
孙大成没坐,他抽回手,站得笔直,盯着彭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柳树湾报上去的亩产一千斤,是假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彭兵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收回手,也站直了身体,脸色沉了下来:“孙大成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动员会上不是已经定了吗?你们尹其怀书记也是点了头的,你跑来跟我这个?”
“他点头,是被逼的。我们那块地,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风调雨顺的年景,下足了肥,撑死也就打个四百斤。报六百斤都是吹牛!报一千斤,交完公粮,剩下的谷子不够全村人吃三个月!
你是想让柳树湾几百口老老少少,开春之后都去啃树皮,吃观音土吗?”
孙大成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狠狠地砸在彭兵的心上。
彭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绕过桌子,坐回到自己的藤椅上,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像是要压下心里的火气。
“孙大成同志,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彭兵把缸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什么是唯心主义?这就是唯心主义!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困难,没有看到人民群众的冲干劲!上级领导怎么指示的?要解放思想,敢想敢干!要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别的村能报一千五,能报两千,为什么你们柳树湾连一千斤的勇气都没有?我看,问题不是出在地里,是出在你的思想里!”
他越声音越大,手指敲着桌面,慷慨激昂。
孙大成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一点点地往下沉。他明白了,这个人跟尹其怀,跟刘翠花,甚至跟被调走的文志远,都不是一类人。
他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是心存疑虑。他是真的信了,信了人定胜,信了精神可以战胜物质,信了口号可以变成粮食。
跟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彭书记。”
孙大成深吸一口气,做了最后的努力。
“我不管什么主义,我只问你一句,你当这个书记,是不是要对治下的老百姓负责?你有没有亲自下乡去看过?你知不知道一亩地到底能长多少庄稼?你知不知道食堂的锅里,现在煮的是什么东西?”
“放肆!”
彭兵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怎么当领导,还用你来教?我当然知道要对人民负责!最大的负责,就是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就是带领大家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不是在这里跟你纠缠一亩地是三百斤还是四百斤这种消极落后的旧思想!”
他指着孙大成的鼻子,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你不要跟我理由,我也不管死不死人,我只要产量!没事的话就给我出去!”
彭兵喘着粗气,又上下打量了孙大成一番,忽然冷笑一声:“我看你话的力气很足嘛,中气这么旺,看来还是吃得很饱!你们柳树湾的潜力很大嘛!既然这样,一千斤的目标确实是低零,太保守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面前的一份文件上划了一下,抬起头,用一种带着报复快感的语气宣布道:“我决定了,给你们加加担子,鼓鼓劲!我看你们柳树湾的亩产,至少能达到一千五百斤!你回去告诉尹其怀,让他照着这个数字,重新写一份报告交上来!”
一千五百斤!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孙大成紧绷的理智。
那股从村里就一直憋在胸口的火,那股看到食堂米汤时的酸楚,那股对这个颠倒黑白世道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炸!
他想起了尹其怀那张愁苦绝望的脸,想起了村民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样子。
这不是要产量,这是要命!这是要把柳树湾几百口人,往死路上逼!
“狗日的,你这个昏官!”
一声怒吼,孙大成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攥紧的拳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向彭兵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彭兵也是部队转业的,反应不慢。他没想到孙大成敢在公社大院里动手,惊怒之下一侧头,拳头擦着他的脸颊打了过去,火辣辣地疼。
“你敢动手?反了你了!”
彭兵勃然大怒,他也是个火爆脾气,当即就还了一拳。
两个同样是军人出身,同样是三十二岁的男人,就在这间的书记办公室里,像两头公牛一样,疯狂地扭打在了一起。
没有章法,没有招式,只有最原始的愤怒和力量。
桌子被撞翻了,文件、报表、钢笔、墨水瓶撒了一地。椅子也倒了,搪瓷缸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外面的干部听见动静不对,赶紧冲了进来。看到书记和人打成一团,所有人都吓傻了。
“快!快拉开!把那个刁民抓起来!”
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几个保卫科的干事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试图把孙大成拉开。
孙大成力气大得惊人,在狂怒之下,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最后,一个干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孙大成闷哼一声,身子一晃,这才被几个人死死地按在霖上。
“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起来!我要办他!我要枪毙他!”
彭兵的嘴角流着血,一只眼睛肿了起来,他指着被按在地上的孙大成,疯狂地咆哮着。
孙大成被几个人反剪着双臂,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彭兵,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杀意,让彭兵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他被粗暴地拖出办公室,押向了公社后院的一间禁闭室。
刘翠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外面的咆哮和打砸声,整个人都软了。当她看到孙大成被几个保卫干事押着从门口经过时,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完了!全完了!
她冲出办公室,看着孙大成被关进那间黑屋的背影,心乱如麻,手脚冰凉。殴打公社书记,这罪名太大了,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反革命破坏分子都有可能!
她知道,求彭兵是没用的,那等于火上浇油。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人!找能救他的人!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办公室,抓起电话,哆嗦着摇通了总机:“快!给我接县委!找林书记!林曼依书记!”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曾经和孙大成有过命交情的人么身上。
电话那头,县委秘书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找林书记?她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
“她去哪了?我有大的急事要找她!”刘翠花急得快哭了。
“去哪了?”
秘书的口气带着一丝嘲讽。
“去学习了。跟文志远一样,到山里‘接受再教育’去了!”
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了。
刘翠花握着没了声音的听筒,呆呆地愣在那里。最后一道希望之门,也被关上了。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像一团乱麻。突然,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从她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桃花、杏桃、蔡竹、蔡兰……还有蔡梅!
那些和她一起在泥地里打滚,一起被教官训得像狗一样,也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姐妹!她们都是女子护院队的人,都是教官的兵!
如今,她们都出息了,在部队里,在各个重要的岗位上。尤其是蔡梅,现在已经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了!
对!找她们!只有她们,还认教官这份情!只有她们,或许还有办法!
刘翠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扔下听筒,又发疯似的重新抓起来,对着总机嘶哑地喊道:“给我接县公安局!快!我找蔡梅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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