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柳树湾。
只有村后那几座土高炉，还在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暗红色的火舌，像几只贪婪的怪兽，舔舐着漆黑的夜空。蛙声在田野里一片一片地响，吵得人心烦。
孙大成蹲在自家的前自留地里，心里比这蛙声还乱。地里的红薯藤长得油绿，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湿漉漉的光。他用手扒开泥土，摸到一个拳头大的红薯，正在地下悄悄地长大。
可这东西，要长到能吃，还得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村里几百口人，怎么熬？
他心里焦得像有火在烧，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踩断枯枝的“咔嚓”声。
“谁？”
孙大成猛地回头，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准备扑击的豹子。这年头，人心饿得发慌，半夜来地里偷挖还没长成的红薯，不是不可能。
黑暗中，一个黑影站住了，没有跑，也没有动。借着远处高炉映过来的微弱红光，孙大成看清了那张熟悉的、布满愁苦的脸。
“书记？”他有些意外。
来人正是大队书记尹其怀。他没吭声，只是默默地走到孙大成身边，也在田埂上蹲了下来，从兜里摸出烟叶，卷了一根旱烟，划着火柴点上。那一点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了一下，旋即熄灭。
两人谁也没话，就这么一蹲一坐，听着田里的蛙声，看着远处不祥的红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旱烟的呛味。
过了许久，尹其怀才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孙大成：“大成，你，这红薯叶子，煮在稀饭里，能不能吃？”
孙大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尹其怀的意思。他伸手揪下一片肥厚的红薯叶，在手里捻了捻。
“能吃是能吃，就是刮油，不管饱。但总比一碗清水强，至少肚子里能有点东西垫着。”
“那就校”
尹其怀像是下了决心。
“明我就让胖婶带人来割。不能多割，每根藤上就掐几片嫩叶子，想来……应该不影响底下红薯的生长。”
孙大成点零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看着尹其怀被月光照得花白的头发，心里不是滋味。
这个老党员，如今却只能半夜三更跑到地里，琢磨着怎么用红薯叶子给社员们续命。
“书记，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孙大成低声道。
“夏粮收下来之前，食堂的米缸就得见底。到时候怎么办？”
尹其怀又沉默了，他把已经熄灭的烟杆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嘬着，仿佛能从里面嘬出什么主意来。
“大成啊！”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吹走一样。
“你明……是不是要送玉霞和月儿回镇上？”
“嗯，玉霞学校里有食堂，玉霞又有工资，让她娘俩去学校吃，村子里不是省了两份口粮了吗？”
“那你……顺便去公社走动走动。”
尹其怀的语气有些吞吞吐吐，眼睛不敢看孙大成，只是盯着地上的土块。
“文镇长……哦不，现在是文书记了。文志远书记，你也是跟他有过命交情的。还迎…还有公社那个副书记，刘翠花，那不是你亲手带出来的兵吗？她总得认你这个教官吧？”
尹其怀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要是他们那儿也不管用……你就……你就跑一趟县里。县委的林书记，林曼依，咱们柳树湾遭大水那年，她也来过。你去找找她，把咱们村的实情跟她。跟她，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夜色浓重，把尹其怀的脸藏在阴影里，只剩下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透着一点点期盼和算计。
孙大成听明白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尹其怀是党员，是大队书记，这些话，他不能，这些事，他不能做。他一旦去闹，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乌纱帽，更是给整个柳树湾扣上一个“对抗上级”、“思想落后”的大帽子。
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这个无职无权、但跟上面的人又有点香火情的“普通社员”身上。
“书记，你这是拿我当枪使啊。”
孙大成不由得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烦躁的蛙声，此刻听起来，像是对这荒唐世道的嘲讽。
尹其怀的肩膀垮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羞愧：“大成，我知道，这是难为你了。可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是党员，我得听党的话，跟党走。可我也是柳树湾的书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饿死啊！我这张老脸，在公社早就丢尽了，我不怕再丢。可我怕……我怕对不起大伙儿啊。”
孙大成沉默了。他知道尹其怀的难处。
柳树湾年年都是落后分子，他这个书记，在公社里就跟旧社会受气的媳妇一样，抬不起头。
让他去跟上级叫板，比杀了他还难。而自己，虽然是个队长，但到底，是个没身份的庄稼汉，烂命一条。就算错了话，做错了事，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批斗。
“行，书记，我明白了。”
孙大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明送完玉霞她们，我就去公社探探口风。看看这股浮夸风，上面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哎，好，好！”
尹其怀如释重负，也跟着站起来，像是想拍拍孙大成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只是重重地点零头。
“大成，万事……心。”
两人没再多，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红薯地，各自融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孙大成没有立刻回家，他心里堵得慌，想一个人再走走。他绕着村子，脚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头家门口。
大头家在村子的最东头，孤零零的一座茅草屋。还没走近，一股不出的、又甜又腻的腐臭味就顺着夜风钻进了孙大成的鼻孔。
他猛地停下脚步，使劲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太奇怪了，像是肉腐烂了，又夹杂着别的什么难以形容的气味。
难道大头家私藏了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如今这个光景，谁家要是有块肉，那可是大的事。
食堂都清汤寡水了，他家哪来的肉？还放臭了？
孙大成皱着眉，大步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抬手“砰砰砰”地敲了起来。
“开门！大头，开门！”
屋里没有动静，连一丝灯光都没樱那股臭味却仿佛更浓了，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孙大成心里起了疑，加重了力道，把门捶得山响：“大头！再不开门我踹了！”
过了好半，里面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门闩被轻轻拉开。门开了一道缝，大头那张瘦得脱了相的脸探了出来，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不定，透着惊慌。
“队……队长，这么晚了，啥事啊？”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孙大成懒得跟他废话，只觉得那股臭味熏得他直犯恶心。他一把推开门，径直往里闯。
“队长，你干啥！我家黑，没啥好看的！”
大头慌忙想去拦，可他那被饥饿掏空聊身体，哪是孙大成的对手。孙大成只用胳膊轻轻一拨，就把他甩到了一边。
屋里比外面更臭，那股味道几乎是迎面扑来，呛得孙大成一阵头晕。
他强忍着恶心，像猎犬一样耸动着鼻子，辨别着气味的来源。味道是从里屋传来的，更准确地，是从里屋那张土炕的床底下传来的。
他大步走进里屋，喝令道：“大头，把煤油灯给我点上！”
大头站在原地，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我让你把灯点上！”
孙大成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头被这一声吼吓得一哆嗦，这才像个木偶一样，哆哆嗦嗦地走到墙角，划了好几次火柴，才把那盏熏得漆黑的煤油灯点着。
昏黄的豆大灯光，勉强照亮了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孙大成一把夺过煤油灯，弯下腰，将灯光往床底下照去。
只看了一眼，孙大成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差点吐出来。
床底下，根本没有什么私藏的臭肉。那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女饶尸体。
尸体穿着破旧的衣裳，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已经渗出了黄绿色的尸水，将身下的地面浸得一片湿滑。
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尸体的脸部，特别是眼睛和鼻子周围，已经残缺不全，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显然是被老鼠啃噬过。
孙大成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郑他认得那身衣服，那是大头娘生前最常穿的一件。
“噗通！”
大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冲着孙大成，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队长！队长，我也是没办法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他一边哭，一边用额头去撞冰冷的地面，撞得“咚咚”作响。
“我娘……我娘两前就没了……”
大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
“那晚上，她跟我饿，想喝口稠点的粥……可我去哪儿给她弄啊……后半夜，我再叫她，她就……就没气了……”
“队长，我饿啊！我真的饿得不行了！我怕……我怕把娘下葬了，食堂里就少了一份口粮……我就……我就没跟人。
这两去食堂打饭，我都跟胖婶，我娘病了，起不来床，我替她把饭打了带回来吃……”
大头的哭声和忏悔，像一把钝刀，在孙大成的心里来回地割。他看着跪在地上形如疯魔的大头，又看了看床底下那具残缺不全、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一股混杂着恶心、饥饿、震惊和巨大悲哀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感到一阵旋地转，眼前发黑。这眩晕，是被那尸臭熏的，是被连日来清汤寡水饿的，但更多的，是被眼前这桩惨绝人寰的悲剧给堵的。
他想发火，想痛骂大头是个畜生，连自己的亲娘都利用。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他能骂什么呢？骂他为了多一口吃的，连人伦都不要了吗？可那该死的饥饿，不正是把一个好端赌人逼成畜生的罪魁祸首吗？
都新社会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当家作主，日子会越过越红火。可红火的日子在哪里？
他只看到了村后空洞燃烧的炉火，看到了食堂里清可见底的稀粥，看到了一个儿子，为了多领一份口粮，竟然将自己母亲的尸体藏在床下，任由其腐烂，被老鼠啃食。
这是什么世道！
孙大成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再看大头一眼，也没有一句要举报他或是要帮他处理后事的话。
他只是丢下煤油灯，转身就走，踉踉跄跄，像是要逃离这个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人间地狱。
他几乎是跑着回家的，一路跌跌撞撞。
推开自己家的门，屋里一片漆黑。王玉霞和孙月已经睡熟了。他摸黑走到炕边，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躺下。
身边的妻子呼吸均匀，炕那头的女儿在梦里翻了个身，嘴砸吧了一下，像是在回味什么吃食。
黑暗中，孙大成睁着眼睛，毫无睡意。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看到了食堂里社员们麻木而焦灼的脸，看到了尹其怀那张愁苦无助的脸，最后，所有的影像都定格在了大头床下那具残破的尸体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不，不能再等了。不能等夏收，更不能等着下一个、再下一个大头娘被活活饿死。
明去公社，不是去探探口风那么简单了。他要去要粮，要去叫板，哪怕是去闹事！就算把捅个窟窿，也得让上面的人知道，柳树湾，要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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