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凌四兑好银票，花二十块现大洋，从当铺里置办了一身二手行头：一身仿绸长衫，外罩棕色绸面琵琶襟棉褂，五对一字盘扣严整系好，再配棉鞋棉帽，活脱脱一个从晋西来的行商。
这身打扮在京城里一眼可辨。走商之辈，带着马队南来北往，手头有些活钱却不显山露水，恰是掩人耳目的上上之选。既不至于叫韧看，也不会招人过分留意。更何况，常年跑江湖的多半沾点“黑道”，寻常人不敢轻易招惹。
凌四深谙蠢。出门前，他特以烧刀子漱口，又以帕子沾酒拍在衣上，弄得一身酒气熏人，这才摇摇晃晃踏进庆余堂门槛。
“哟，这位爷瞧着面生，头一回来吧？我领您进去。”门口早有眼尖的老妈子瞅准了他，心里已猜透五分。
“哎？咋往那头引嘛？旁人不都朝这儿走哩？”凌四故意把手一甩挣开，把那老妈子带得一个趔趄。
“爷，对不住了，您有所不知，今儿里头全订满啦。”老妈子顺势装出吃亏模样，话音仍软着。事先占住三分理，这是她们惯用的路数。
“咋的？当爷是个生瓜蛋子，从来没在这种地界耍过？”凌四一拍布包，掏出根黄灿灿的金条，“不就是怕爷掏不起银钱么？这个够不够使？”
“哎哟，您可冤死我了，我哪是那起势利眼？”老妈子立刻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指了指一旁熙熙攘攘的门庭，“您瞅瞅，往里挤的有多少？这院儿哪还有空处？”
见凌四不为所动，她又凑近半步，压低声道：“这边是连着的院，您去哪边都一样。只要您过去，我保准给您寻个可心人儿，包您今日快活。”
凌四心照不宣一笑：“这话我可记下咧！要是不顶事，哼哼……我指定找你们老板道道。跟你，咱商行也做文房买卖，识得不少文人雅士，到时候把你们店大欺客的事儿好好传传扬！”
老妈子经年累月，什么大话没听过？压根没往心里去。她笑眯眯引凌四转去旁院——那里可不再是清倌人抚琴唱曲的地界，个个都是开“荤”的姐儿，岂有让他不满意的道理？
走进院子，凌四特意要了间僻静的雅室。他三番五次叮嘱老妈子，定要寻个“漂亮丰满、带劲儿”的姑娘，絮叨半晌，才掏出两块大洋作赏钱。
老妈子面上堆笑应下，一转身脸就垮了下来，朝地上啐了一口：“都晋商抠搜，果不其然！这点子钱，打发要饭的哪？”
她出门招呼伙计上了酒菜，转头便塞了个素来不对付的姑娘进去。不等凌四开口拒绝，她便凑上前压低声：
“爷您放心，别看这丫头模样平常，可是有名的‘浪蹄子’，晚上您就知道了，保管教您尽兴！”罢眼梢一挑，摆出副特意为他费心张罗的架势。
这才扭着腰肢出去了，心里得意：“贱蹄子敢跟老娘较劲？得罪了我，有你好受！”
凌四何等人物，自然不是那等吃素的善茬。横竖他来这儿本就是借酒办事，顺带快活一番，怎么都不算亏。便拉着那姑娘坐下喝酒。
那姑娘也没个好脸色，瞥了眼桌上酒菜，阴不阴阳不阳地嗤道：“敢情是个棒槌？这分明是四人席的规制。你可真够二的，让那肥婆娘当肥羊宰了。”
“这才四个菜，就算四人席？”凌四闻言一愣，指着桌上好奇的追问。
姑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加我是不是两个人？按规矩该用两人席，上两个菜，十二块大洋。你这桌嘛……少二十四块。”
饶是凌四走南闯北多年，听了这价码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什么龙潭虎穴？一碟干炸里脊、一份肘子、一盘虾仁、一碟青菜，外加两壶酒，就敢要二十四块大洋？这都够他去鼎和居吃上三个月的炸丸子、炒面片、爆羊肉了！
“傻眼了吧？”姑娘瞧着他震惊的模样，嘴角一扯，“那肥婆子可挣了你老钱了。一桌菜她一人抽两块，四人席就是八块。待会儿你若再添酒水，她还要再刮两成。”她挑眉补充道，“这酒，三块大洋一壶。”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像在笑他：“就连我，也是她拿来坑你的。这院子里，论样貌我排末流，论哄人我也不在行，每月挣不着几个银子。今儿个，她倒算是“照顾”了我一回。”
凌四原本憋着一肚子骂娘的话，可瞥见她那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必多问，光听这几句，里头的弯弯绕绕就已清清楚楚。
“过得……不太顺意？”凌四抿了口酒，夹起一筷子菜，像是随口一问。
“关你什么事？”姑娘话里带刺，硬生生顶了回来。
凌四不怒反笑：“嗬，这脾气？有点意思。”他放下酒杯，往前倾了倾身子，“那我再问你，这儿价钱黑成这样，你陪这一场，能得几个大洋？”
“我便宜，就值这一桌酒菜钱。”她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凄凉，“不过你得实付三十大洋，其他的，那是肥婆娘的抽成。”
凌四听罢，挑眉一笑，学着她先前的腔调：“呵，感情这儿属你最便宜。行啊，那今晚让你多赚点儿，成不？”
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既熟门熟路，替我出去买点酒。烧刀子弄一坛，装个三斤回来。咱俩好好喝一场，如何？”着，将一摞银元“啪”地按在桌上。
姑娘先是一怔，眼神在银元和凌四脸上来回扫过，咬了咬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她一把将银元撸进袖中，起身便走：“等着，得要些时候。”
凌四也不急，慢悠悠夹着踩。约莫半个时辰后，才见她捂着肚子跑进来，将一坛烧刀子往桌上一顿，微微喘着气。
凌四笑着拔了木塞，顺手把酒盅撇到一边，换了两只海碗满上：“来，既是好酒，便该痛快地喝！”
她也不推辞，端碗便饮。几碗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有趣的是，这妇人竟也精通划拳，出手利落，猜枚行令毫不含糊，喝酒更是爽快。凌四渐渐觉得有意思起来，两人你一拳我一令，喝得兴起，笑声不断。
不知不觉，大半坛酒已下肚。凌四抬手将木塞按回坛口，朝她招了招手：“来，爷今儿兴致正好！”那姑娘早已晕晕乎乎，身子一软，便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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