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号
整整四个月。
荒野上的烟尘未曾真正平息。两千名士兵列队时，脊梁挺直了许多，持枪的双手不再生疏，眼神里褪去了最初的茫然，多了几分专注和沉稳。
尘土覆盖的粗布衣衫下，是紧绷的肌肉和初步形成的纪律。实战经验依然空白，但一股凝聚的力量已经在汗水和硝烟中悄然形成。
顾靖澜清点了仓库。簇新的西海系野战服整齐码放，但数量只有一千一百套出头。他不可能让其余近千士兵穿着杂色短褂、草鞋踏上战场。
这四个月里，另一条隐秘的战线在福地城内铺开。在顾靖澜的指示下，“特殊攻势”启动。福伯携带的银元和金条。
更多是流向了福省境内各蓝党军事仓库的兵站总监、库房主事们的私人口袋。
顾家大宅几十年织就的关系网开始发挥效力，那些官员大多受过顾家医药、粮食的惠泽，桌上也曾摆过顾家的银票。
仓库里积压的、甚至本该下发部队的蓝党制式黄绿色棉布军装，连同捆扎的步枪、成箱的弹药，在深夜里被悄悄移出。
福伯带回的榨冰冷又讽刺：购买军服枪械的实际费用，远低于打点各级关节的“辛苦费”。一张张收条上印着蓝党的徽记，下面往往伴着一行手写的字：
“原则上，此类物资不得外流。”而几十条足色黄鱼塞过去后，当夜里，仓库外便空荡得连一根草棍也无影无踪。
这灰色的交易给顾靖澜带来了急需的装备：数千套黄绿棉布军装，以及足以装备更多士兵的国产步枪和弹药。仓库瞬间充实起来。
有了富余的枪械和军装，顾家军募兵处的木牌再次立起。人流重新汇聚。
又经过半个月紧张的招募和基础训练，士兵花名册上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三千整。
在顾家军紧张训练的同时，顾靖澜也并未闲着，而是去拜访了仪陈。
这位驻闽绥靖公署主任仪陈，与自己的父亲关系极好。
父亲尚在时平日里走动颇多，顾靖澜私底下都是称呼为叔父，关系可见一斑。
此次大规模募兵没有提前跟仪陈打招呼已是不敬，若是再不来招呼一声，那以后自己在这福省内可就有诸多不便了。
于是顾靖澜让福伯准备了些礼品之后亲自驾车前往驻闽绥靖公署。
这公署卫兵对顾靖澜这脸也已经是极为熟悉了，以往顾靖澜都会时不时往他兜里塞点香烟什么的。
顾靖澜径直走向陈仪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顾靖澜敲了敲门。
“请进。”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传出。
室内光线明亮。仪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着一件浆洗得雪白的府绸衬衫，外套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毛呢西装。
他正埋首于堆叠的文件中，钢笔在纸页上快速移动批注。
看到顾靖澜进门后便挺直脊背、垂手肃立的姿态，仪陈脸上掠过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他立刻放下钢笔，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快步走到顾靖澜面前，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他的胳膊，将他挺直的身体托起。
“坐，坐。”仪陈声音温和，不容分地将顾靖澜拉到一旁的棕色真皮沙发坐下。
他转身走向旁边的红木茶几，拿起白瓷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一个同样质地的茶杯中，递到顾靖澜面前。
顾靖澜接过茶杯，滚烫的杯壁传递着温度。他没有喝，将茶杯放在面前的矮几上，目光直视仪陈：“伯父，醒之私自募兵，未先报与您知，特来请罪。”
仪陈在沙发另一边坐下，看着顾靖澜，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边笑边摇头：“你啊，顾醒之！还是这个性子！永远都是先斩后奏！”
“你父亲……”话音突然卡住，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下去。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慢啜了一口。发生在顾家父母身上的惨剧，他自然知晓。
因此，对顾靖澜这数月来大张旗鼓招兵买马所为何事，他心知肚明，并且一直保持着默许的态度。
他早已接到报告，但始终按兵不动，就是在等顾靖澜主动上门。
在这国难当头之际，以顾家雄踞福省商界的根基和财富，顾靖澜完全可以独善其身，远避海外。但他却选择了拉起一支队伍去跟鬼子拼命。
作为顾靖澜的叔父，驻闽绥靖公署主任，他内心深处，如何能不支持？若非他有意默许，福地以及厦市兵站那些权敢大肆倒卖军需？
那些仓库的守卫撤得如此干净利落？怕是守卫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宪兵请那些主官吃紫蛋！不过这些暗流涌动，他自然不会对眼前的侄儿提起。
仪陈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醒之，跟我实话，你现在手里，有多少人？多少条枪？”
顾靖澜坐得笔直：“不敢瞒叔父。现有兵员三千一百余人！长短枪支，基本满额配齐！”
“三千人满额了？！”仪陈的眉毛猛地一挑，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这么多条枪？你什么时候攒下的这许多家当？好你个顾醒之！
要是我再晚些时日问你，你是不是就要给叔父我拉出一个整师来了？！”他指着顾靖澜，语气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顾靖澜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节挠了挠鬓角，脸上露出一丝讪讪的笑意：“这个…实在是抗日心牵福伯私下里，没少骂我败家。”
“哈哈哈！”仪陈指着顾靖澜再次大笑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笑罢，他神色渐渐转为严肃，身体坐正：
“醒之，你也应该知道，眼下战局紧迫，倭寇随时可能大举进犯。在兵员、粮饷、武器弹药这些硬物上，我这个主任，很难给你实质性的帮助。”
他停顿了一下，直视顾靖澜的双眼，“但是，我可以给你一样东西——一个正式的番号！一个蓝党军的正式编制！”
仪陈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不过，醒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接下这编制，走上这条路，那就再也没有退路可走。你……”他紧盯着顾靖澜，“想清楚了吗？”
顾靖澜沉默着。
加入蓝党编制的念头在心底翻涌，激起强烈的排斥福
这排斥并非针对那些即将并肩作战的蓝党中下层官兵，而是指向那远在陪都、惯于越级指挥、动辄“微操”的头光光！
他深知一旦套上这层皮，无数掣肘便会如影随形。
然而，冰冷的现实横亘眼前：没有这层蓝党编制的外壳，他顾家军再强，也绝对不可能被允许进入真正的核心战区。
蓝党绝不会容忍一支在名义上也完全独立的武装力量在其腹地活动，哪怕是听调不听宣的军阀，至少也顶着一个“蓝党军”的名头！
顾靖澜的目光抬起，笔直地看着仪陈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倭寇不除，我顾醒之个人尚有退路。可四万万百姓…他们…何处可退？”
仪陈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僵，杯沿停在唇边，茶水晃动溅出几滴，落在雪白的衬衫袖口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他脸上原本带着长辈看晚辈的从容，此刻被这句话彻底击碎。
他认识的那个顾醒之，这几年确实沉稳许多。但是骨子里还是一个纨绔二世祖，但是这句话，让仪陈觉得自己要重新认识一下眼前的顾靖澜了。
仪陈缓缓放下茶杯，身体前倾，深深地、仔细地看了顾靖澜足有两秒钟。喉结滚动一下，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好！你能出这句话，叔父…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能如此想，叔父亦不能让你失望！”他站起身，拍了拍顾靖澜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一有确切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顾靖澜不再多言，起身。他将随身带来的几个精装礼盒轻轻放在仪陈的办公桌角——高档进口威士忌的方形瓶身、还有上等龙井茶的锡罐。
礼盒崭新，在深色桌面上尤为显眼。他向仪陈微微躬身行礼，转身拉开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口停着他那辆黑色的奔驰770k轿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轿车平稳驶离。他的目的地是福地中的蓝党军八十师师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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