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云层,如刃划开灰烬未散的夜。
奉医司废墟中央,一座由断梁残柱搭起的讲诵台静静矗立,四角插着焦黑的旗杆,上悬素布白幡,无字,却重若千钧。
风过处,布帛猎猎作响,像是整座京城在屏息等待。
辰时三刻,沈知微踏阶而上。
她仍着那袭洗得发白的素袍,脚上一双粗布履,是秋荷连夜赶制的。
左袖空荡半截——昨夜整理残稿时被火星燎去,她未曾更换。
右手握着的,是半截烧焦的宫尺,木身炭化,刻度模糊,唯有指尖摩挲之处,尚存一丝温润。
这是母亲用了一辈子的尺。
量药、定穴、判生死,也曾为她启蒙第一课:“妇人之疾,藏于幽微,非细察不得其真。”
如今,它成了唯一活着的凭证。
台下,百余人肃立。
有奉医司幸存的学徒,有盲童围坐成圈,有曾被她救过性命的稳婆与婢女,甚至还有几名偷偷换下官服、混迹其中的太医院年轻医官。
他们不语,只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道纤瘦却挺直的身影。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将听诊器残壳轻贴太阳穴。
刹那间,血晶微震,柔光自裂缝中流转而出,一道光幕凭空浮现——密密麻麻的楷文字如星河倾泻,赫然是《简明妇科学录·卷一》全文!
“今日首讲,《急救九法》。”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凡产后血崩、子痫抽搐、羊水栓塞、胎盘滞留……共九类危症,皆有应对之法。一字错,人命倾;一句漏,母子亡。”
她开始口述,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台下,工部书记郎崔简伏案疾书,笔尖簌簌,汗水顺额而下。
可不过片刻,他笔锋一顿。
“掌医监……方才‘静注肾上腺素’,这‘肾’字……可是腰子?‘素’又为何物?古籍未载,下官恐记错……”
沈知微眸光微闪。
她早知会有此难。
口耳相传,终究受限于认知。
现代术语,古人难解;医学逻辑,需层层推演。
若仅靠记忆,再忠心之人也会偏差。
她抬手,从颈间取下听诊器,不再贴己,而是转向首位背诵者——春桃。
那是个曾因难产被夫家休弃、险些投井的女子,后被沈知微救回,收为医婢。
她资聪颖,却因创伤深重,每逢提及“难产”二字便呼吸急促,冷汗涔涔。
“你来试。”沈知微将听诊器轻轻覆上她太阳穴,“把《妇科心法》第一章,背出来。”
春桃咬唇,颤抖着点头。
血晶再度亮起,脑中所思文字实时投映空郑
可刚念到“胎动三月,脉滑如珠”,画面骤然扭曲——血晶边缘泛起红光!
错了一字。
众人屏息。
沈知微没有责备,只道:“再来。”
第二次,念至“胞衣不下者,宜灸至阴穴”,又闪红光——记忆中断,缺了剂量。
第三次,春桃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却死死攥住衣角,不肯停下。
“……急则刺十宣放血,缓则服生化汤,佐以炙甘草、当归、川芎……”
血晶终于稳定,文字完整浮现。
全场静默数息,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沈知微望着她,若有偏差,即时警示。宁慢十分,不错一毫。”
她转身看向人群尽头。
一名老石匠拄杖而来,白发如雪,袖口磨出毛边,手中提着一只沉甸甸的檀木箱。
他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土地。
“鲁南星,工部匠户,祖传刻碑。”老人声音沙哑,不跪不拜,只问一句:“要刻多久?”
沈知微迎上前,将一册经血晶校准、反复核对的竹简递出:“十年不够,就百年。”
老人接过,翻开第一页,见标题《急救九法》,手指微微一颤。
他默默打开木箱,取出一把青铜凿刀,刀身刻着“永贞三年,鲁氏造”。
蹲身,执刀,在青石上试刻一字——“止”。
那一笔落下,力透三分,石屑纷飞,字迹深峻如渊,竟似千年不朽。
他低语,几近呢喃:“我祖父刻过《女诫》,教女韧头顺从。父亲刻过《列女传》,劝她们守节殉夫。今日……终于能刻点救饶东西了。”
沈知微凝视着他布满裂口的手,轻声道:“先刻《急救九法》,再刻《接生十戒》。每一字,都要能扛住风雨,撑得起性命。”
与此同时,宫墙深处,东厂“舌镜坊”内烛火通明。
谢玄负手立于铜镜阵前,镜中映出市井百态:茶馆书人正拍案高喝:“火不能焚仁心,口即为书,心即是典!”酒楼歌女轻拨琵琶,唱的是“白衣立焦土,一字救苍生”。
他唇角微掀,冷冷下令:“将此谣传遍十二州。另,散布谣言‘女医遭谴’者,查实一人,斩首示众。”
黑骑领命而去。
另一侧,密信如蝶飞入——江南分堂已交出藏于佛顶舍利塔中的副本三箱;蜀中暗桩借运盐车送出两箱;陇西驿站换马时不惊不动,护送最后一箱启程。
六箱医典,已在路上。
他抬眸望向奉医司方向,鸦羽遮面下,眸光幽深如渊。
有些火,烧不尽光。
有些尺,量得出山河。
而此刻,讲诵台上,沈知微正将首批刻文交给鲁南星。
春桃站在一旁,捧着新校的《妇科心法》,指尖轻抚纸面,仿佛在确认真实。
风忽然转急。
一片乌云自西压来,色骤暗。
她抬头望去,眉头微蹙。
雨,快来了。
但她没有停。
“继续。”她将听诊器重新贴上太阳穴,声音清越如钟,“下一章,《产后调护三十六忌》。”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汇成洪流,冲向低垂的幕。
就在这一刻,一滴雨落。
不偏不倚,坠入她袖中那半片听诊器残壳的裂缝——
血晶,忽然剧烈震颤。雨落如注,河倾覆。
讲诵台在暴雨中颤抖,素幡被狂风撕扯成碎片,飞旋着没入泥泞。
人群未散,百余人跪坐于湿冷石阶,衣衫尽透,却无人起身避雨。
他们望着那道立于残台中央的身影——沈知微仍站在原地,右手紧攥听诊器残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一滴雨水渗入裂缝的刹那,血晶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不是星河般静谧流淌的文字,而是万千光影交织成网,在空中翻涌奔腾: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浮现——有难产濒死的农妇,有胎动异常的贵妾,有产后高热不湍宫嫔……她们的脉象、症状、用药、转归,一一化作流动图谱,如江河倒灌、星轨回旋,将整个废墟映照得如同白昼。
沈知微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这不是她主动调取的内容。
这是所有曾被记录、曾被救治、曾被血晶存档的历史诊疗数据,正在自发苏醒。
“它……不再需要外壳了。”她喃喃出声,声音几乎被雷鸣吞没,“只要有人记得,只要有人想救,知识就会自己醒来。”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枚来自现代的医疗器械早已超越工具本身。
它不是书,不是卷,甚至不再是器物。
它是火种,是记忆的引信,是集体信念凝聚而成的生命数据库。
风更急,雨更猛。
有人抬来破败草棚,仅能遮住一方地。
学徒们挤作一团,竹简抱在怀中,生怕淋湿一字。
春桃跪坐在角落,嘴唇发青,却死死盯着空中流转的图谱,仿佛要将其刻进骨髓。
沈知微缓步走入棚下,转身面对众人,目光如炬。
“从今往后,奉医司不立碑,不藏阁,不传秘本。”她声音清越,穿透风雨,“每一名弟子结业,须登此台,当众完整背诵一卷医典,并由血晶认证——无错漏、无中断、心口如一。此即‘心印仪式’。”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知识不属于某一人,它属于所有愿意记住它的人。”
全场寂静,唯有雨打茅顶如战鼓擂动。
春桃缓缓起身,走向中央。
她脚步踉跄,却坚定无比。
她拿起听诊器,轻轻覆上太阳穴。
“我……背《安胎论》。”
起初声音极轻,似怕惊扰什么。
但随着血晶光幕展开,文字逐一浮现,绿光稳定如灯塔——没有红闪,没有中断,一字不差。
当最后一句“故养胎之道,贵在察微防变”念毕,整片光幕骤然转为澄澈碧色,宛如春水初生,漫过焦土。
她站直了身体,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握住了沈知微的手。
那只手冰冷颤抖,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老师……”她嗓音沙哑,泪流满面,“我想教别人。我想让村里的女人,不再死在床上。”
沈知微看着她,眼底终于涌上久违的热意。
她反手紧握,重重一点头。
就在此时——
远处驿道传来马蹄踏破泥浪之声,沉闷如雷。
一道黑影冲破雨幕疾驰而来,为首骑士全身裹在玄袍之中,手中高举令牌,声如裂帛:
“奉提督令——六箱医典,尽数归京!最后一车已入城西门!”
众人哗然抬头。
雨帘深处,数辆封闭马车缓缓行来,车轮深陷泥中,车身沉重倾斜,仿佛载着的不只是竹简与石拓,而是千钧道义、万民生机。
而在那最前一辆马车之上,一面乌木匾额悄然显露——
掌医监·传灯堂。
沈知微立于棚下,望着远方。
雨仍未停。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再也浇不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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