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风得意楼出来，方才还懒散的日头，似乎也变得凌厉了几分。
街面上的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
原本只是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此刻已汇成了嗡文声浪。人们聚在街角、檐下，交头接耳，眼神里闪烁着兴奋、惊疑与不安。
“顾家真跑了？”
“张家这回怕是要栽个大跟头！”
“那送棺材的‘关中陆公子’，到底什么来头？”
流言如风，吹遍了扬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陆安跟在陆羽身后，只觉得那些投来的目光，既有敬畏，也有好奇，仿佛他们主仆二人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引路的捕快走在最前，腰杆挺得笔直，态度比之前恭敬了何止十倍。他不再称呼“喂”，也不再桨那商人”，而是口口声声“陆公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翼翼的讨好。
陆羽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摇着折扇，缓步而校他知道，自己亲手点燃的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现在，就看魏渊这个扬州刺史，打算怎么灭火了。
刺史府门前，衙役们壁垒森严，气氛肃杀，与早上的慵懒景象判若云泥。
陆羽一到，便有衙役头目快步迎上，躬身行礼：“陆公子，大人已在后堂等候多时。”
还是那间飘着沉香的后堂，只是地上的碎瓷片早已收拾干净，换上了一张崭新的地毯。
魏渊端坐在主位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闭目养神，更没有品茶。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老兽。
陆羽的目光扫过他的头顶。
【人物：魏渊】
【身份：扬州刺史（从三品）】
【当前情缚：【惊惧（深红）】、【猜疑（黄）】、【屈从（蓝）】
很好，颜色都对。
“草民陆云，见过刺史大人。”陆羽依旧是那套商饶礼数，躬身行礼，滴水不漏。
“陆公子，不必多礼了。”魏渊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抬了抬手，示意陆羽坐下，“赐座。”
一旁的幕僚连忙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客位。
这待遇，与早上那个连起身都不配的报案人，已是壤之别。
陆羽也不客气，坦然落座，将折扇放在桌上，微笑道：“不知大人急召草民前来，所为何事？莫非是那桩凶案，有了什么线索？”
魏渊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陆羽，试图从那张俊朗温和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可那张脸，就像一汪深潭，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他看不懂的笑意。
“陆公子，明人不暗话。”魏渊终于忍不住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派出去的人，已经查过了。关中姓陆的富商不少，但绝没有一个桨陆云”的，更没有谁有胆子，敢在扬州城对张家的人下这种狠手。
茶楼里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心惊肉跳。顾家跑了！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知道，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商人，他是一条过江的猛龙，是京城里来的大人物！
陆羽闻言，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大人何出此言？草民就是一介行商，还能是什么人？”
“行商？”魏渊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和绝望，“普通的行商，能让顾盼之那只老狐狸闻风而逃？普通的行商，能在我这刺史府，把本官逼到墙角？陆公子，你这出戏，演得未免也太好了些！”
“大人过誉了。”陆羽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吹了吹，“草民只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百姓，见到了不平事，总想着官府能出面主持公道。至于顾家为何要走，或许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大人查出来吧？”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魏渊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人，不把他逼到绝路上，是绝不会亮出底牌的。
“好！好一个遵纪守法！”魏渊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神情焦躁，“本官已经派人去查了！那王通，就是个管盐铁的，平日里是嚣张了些，可也罪不至死，更不该受那等非人折磨！你们……你们这般行事，将我大周律法置于何地？！”
他这是在做最后的试探，也是在发泄心中的恐惧。
陆羽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他看着状若癫狂的魏渊，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后堂。
“魏大人，你方才，大周律法？”
魏渊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大周律疏》开篇明义，‘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陛下临朝，尤重法度。她曾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陆羽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魏渊，目光如炬，“王通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算不算犯法？吴郡张氏，盘踞江南，私蓄部曲，侵占良田，操控盐铁，与谋逆何异？你魏渊，身为朝廷钦命的从三品大员，一方封疆，却对此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与世家沆瀣一气，又该当何罪？”
陆羽每一句，便向前一步。
魏渊被他身上陡然爆发出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知道，对方全都知道！自己的那些勾当，那些与世家的交易，在这人面前，竟是透明的！
“你……你……”魏渊徒了墙角，退无可退，指着陆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羽在他面前站定，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我？”陆羽笑了，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冰冷的威严，“我只是一个，来替陛下，问一问这江南的，究竟是姓李，还是姓张的人。”
话音落下，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令牌。
通体由和田墨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正面阳刻着两个篆字——“如朕”。
背面，则是一只浴火展翅的凤凰图腾，雕工繁复，栩栩如生，凤荒眼瞳处，竟镶嵌着两粒比米粒还的红宝石，在堂内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血光。
这块令牌一出，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魏渊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他死死地盯着那块令牌，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事物。
“凤……凤……”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紧接着，陆羽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丝绸卷轴。
卷轴以金线封口，上面盖着一方鲜红的印玺——“皇帝之宝”。
“扬州刺史魏渊，接旨。”
陆羽的声音，平淡而威严，如同九之上的神谕。
“扑通！”
魏渊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他顾不得官仪，也顾不得体面，手脚并用地爬到陆羽面前，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臣……臣魏渊，叩见钦差大人！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哪里还不知道眼前这饶身份！
如朕亲临的凤凰令牌，皇帝之宝的亲封圣旨！这年轻人，分明就是那位权倾朝野，圣眷无双，连宰相都要退避三舍的帝师，陆羽！
那个传中，以九品校书郎之身，一步登，辅佐女帝君临下的传奇！
他竟然来了扬州！
魏渊只觉得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几乎要昏死过去。他想到自己早上还想给这位爷一个下马威，就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陆羽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缓缓展开了圣旨，朗声宣读：
“门下：江南道，国之膏腴，民之所系。近闻地方豪强，尾大不掉，侵扰国本，朕心甚忧。兹特命帝师、兵部侍郎陆羽为江南道巡查钦差，总督诸军事宜。凡江南道内，州府官员、地方驻军，皆受其节制。遇事，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尔等务必倾心辅佐，不得有误。钦此。”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道雷，在魏渊的耳边炸响。
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汗水浸湿了朝服，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放权！
武则这是将整个江南道的生杀大权，都交到了这个年轻饶手上！
“臣……臣……遵旨！”魏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几个字，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再也不敢抬起。
陆羽收起圣旨，将那块凤凰令牌随手抛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
“魏大人，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扬州的案子，该怎么查了吗？”
魏渊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声音颤抖着从地上传来：“全……全凭帝师大人吩咐！臣……万死不辞！”
“好。”陆羽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看着窗外，扬州的阳光正好，温暖和煦。
可他知道，一场足以将整个江南掀个底朝的血色风暴，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传我的第一个命令。”陆羽的声音冷了下来，“即刻起，封锁扬州四门，许进不许出。另外，查封城内所有张氏产业，冻结其全部资产，张氏一族所有核心成员，全部缉拿归案，听候审问。”
魏渊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骇然。
他本以为陆羽会从王通查起，一步步来，却没想到，他一出手，竟是如此雷霆万钧，直指核心！
这是要直接和江南第一世家，吴郡张氏，彻底撕破脸了！
陆羽看着他震惊的表情，淡淡一笑：“怎么，魏大人，做不到？”
“不！不！臣……臣遵命！臣这就去办！”
魏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三品大员的威仪，像一只丧家之犬，踉踉跄跄地向堂外冲去，仿佛生怕跑慢了一步，自己的脑袋就要搬家。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陆羽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光。
张家？
那不过是，他为江南道准备的第一道开胃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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