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温室殿的书房,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前殿朝会时的肃穆庄重,也不同于议政堂争论时的剑拔弩张。这里是属于实干与沉淀的气息。紫檀木书案宽大厚重,案上堆放的简牍虽多,却分门别类,码放得异常齐整,如同列阵的士兵。墨香、竹木的清香、以及新近批阅过文书留下的淡淡朱砂气味,在暖炉散发的、恰到好处的温热中交织融合,形成一种沉稳而专注的氛围。
宣帝端坐案后,冕旒已除,只束着简单的玉簪,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帝王威仪,多了几分专注的沉静。他手中执笔,正凝神细阅一份来自河南郡的奏疏,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案角,一盏青铜雁鱼灯静静燃着,柔和的光线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身后绘有山河舆图的屏风上。
殿门处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不是宫娥宦官的细碎步子,而是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历风霜的从容。
丙吉与魏相并肩步入殿内。两人皆着深色朝服,气质却迥然不同。丙吉年岁稍长,步履间带着一种宽厚长者特有的从容不迫,脸上是惯常的平和温煦,如同秋日暖阳。魏相则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隼初醒,步伐坚定,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实干气息,仿佛随时准备投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
“臣丙吉(魏相),参见陛下。” 两人在案前站定,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免礼。” 宣帝放下朱笔,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掠过,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赐座。河南郡的奏疏,二卿可曾过目?” 他扬了扬手中那份刚刚批阅的简牍。
侍立一旁的黄门连忙搬来两张锦垫。丙吉谢恩后,安然落座,姿态舒展,如同回到熟悉的地方。魏相则端正坐下,腰背挺直,目光立刻投向宣帝手中的奏疏,带着征询。
“陛下,臣已阅过。” 魏相率先开口,声音清朗,条理分明,“河南郡守所报,去冬今春,豫西数县遭了冻灾,麦苗受损颇重,恐夏粮减产三成以上。郡守所请,减免灾区今岁赋税,开仓借贷粮种,以安民心。臣以为,其请切中肯綮,当准。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奏疏中语焉不详之处在于,郡府仓廪现存几何?预备借贷多少?如何确保粮种发放至真正受灾农人之手,而非被胥吏豪强中饱?此皆需明确章程,责成郡守限期回复,并令刺史严加督察。否则,良法美意,恐成扰民之弊!”
他的分析直指要害,逻辑清晰,如同快刀斩乱麻,瞬间将模糊的请求剖解成可执孝需监督的具体环节。
宣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丙吉:“丙公以为如何?”
丙吉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如同暖炉旁温好的老酒,醇厚而令人心安:“陛下,魏相所虑极是。救灾如救火,章程不清,督察不力,则善政亦难达其效。臣观河南郡守此人,素来持重,此次奏请,虽细则未备,然忧民之心可鉴。陛下可准其所请,同时敕令其速报细则,并责成刺史监督施校此外,” 他顿了顿,看向宣帝,眼神恳切,“臣以为,当命临近郡国,如颍川、陈留等富庶之地,预作筹措,备足粮秣。一则,若河南灾情后续扩大,可速调拨支援;二则,亦可平抑可能因河南歉收而波动的周边粮价,以防奸商囤积居奇,此乃‘平准’之道也。有备,方能无患。” 他的建议如同织网,在魏相快刀斩出的框架上,又织入了预防与联动的经纬,将目光放得更远。
宣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丙吉的补充,正是他心中所想却未及明言之处。这两位重臣,一锐一稳,如同车之双轮,鸟之两翼,相辅相成。
“善!” 宣帝提笔,在奏疏上飞快地批下朱字,“准河南郡所请,减免受灾县赋税,开仓贷种。着其三日之内,详报仓廪实数、借贷章程及监督之策,报尚书台核验。敕豫州刺史严加督察,若有贪渎,严惩不贷!另,敕令颍川、陈留太守,速查仓廪,预作筹措,以备不时之需,听候朝廷调拨!” 他的批示,精准地融合了魏相的严密与丙吉的周全。
批阅完毕,宣帝将奏疏递与黄门,示意速发。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丙吉和魏相身上,神情放松了些许:“有赖二卿同心戮力,朕心甚慰。去岁霍逆初平,朝野震荡,百废待兴。今岁开春,盐铁新策甫行,又遇此灾情。幸得二卿,一主内政,明察吏治,剔除积弊;一理民生,宽厚恤下,调和阴阳。朕方得高枕,放手施为。”
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认可。魏相主抓吏治与改革,如同锋利的犁铧,深耕板结的土壤,破除积弊;丙吉则如沉稳的基石,调和各方,抚慰人心,尤其注重民生疾苦。两人配合无间,正是“孝宣中兴”得以开启的关键。
魏相闻言,肃然拱手:“陛下谬赞。臣等分内之事,敢不尽心?吏治乃国本,民生系国脉,此二者,臣与丙公,夙夜匪懈,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有负下苍生。” 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福
丙吉则微微欠身,笑容依旧宽厚平和,如同春风化雨:“陛下言重了。臣老朽,唯知本分行事。魏相明断如炬,洞察秋毫,臣不过拾遗补阙,略尽绵薄。为陛下分忧,为黎庶解困,乃臣等本分。” 他言语谦逊,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厚重力量。
宣帝看着眼前这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赤诚的重臣,心头涌起一股暖流。霍光时代的压抑与惊涛,上官桀、桑弘羊的倾轧与覆灭,如同沉入深海的暗礁。此刻的温室殿,虽有案牍劳形,虽有灾情困扰,却充盈着一种久违的、名为“信任”与“实干”的清新空气。这是历经血雨腥风后,终于迎来的坚实土壤。
“朕得二卿,如高祖得萧曹。” 宣帝的声音低沉而真挚,带着一种帝王罕见的感慨。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下郡国舆图》前,手指沿着黄河的蜿蜒曲线,缓缓划过:“万里江山,兆民福祉,皆系于你我君臣同心。前路或有荆棘,然朕心甚定。有丙公持重,有魏卿锐进,此‘孝宣中兴’之基,必牢不可破!”
他的手指停在中原腹地,那里,是刚刚批下救灾诏令的河南郡。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图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恰好笼罩在黄河两岸那片广袤的沃土之上。光斑之中,细微的尘埃在静谧的空气里轻盈地悬浮、旋转,如同无数生机勃勃的种子,在信任与实干浇灌的土壤中,悄然孕育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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