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南阳郡,隆郑
与长安那片由灯火与人声织就的喧嚣海洋相比,这里是另一方地。
时值初秋,高云淡。风过岗峦,吹得茅庐四周的竹林簌簌作响,也吹起田垄间半黄半绿的稻浪。一间简朴的草庐,依山而建,面朝一方半亩大的水塘,塘中残荷听雨,偶有锦鲤搅动一池碎金。
一个青年,正躬身于田亩之间。
他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而匀称的腿,上面沾着些许泥点。他头戴纶巾,面如冠玉,眉分八彩,目若朗星。明明是农人装扮,身上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书卷气。
他手中没有锄头,只是拿着一把的镰刀,不急不缓地割着田埂边丛生的杂草。动作从容,姿态优雅,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一场与自然的对弈。
此人,正是诸葛亮,字孔明。
“兄长!兄长!”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远处的田埂上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诸葛亮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望向来人。是他的弟弟诸葛均,正一路跑着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骇与兴奋的古怪神情。
“何事如此惊慌?”诸葛亮的声音平和,如同山间的清泉,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兄长,出大事了!”诸葛均跑到跟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北边……北边打完了!”
诸葛亮闻言,那双总是含着淡淡笑意的星眸,微微一凝。
他早就知道北方在打仗。自董卓废立子,迁都长安,下诸侯便以袁绍为盟主,起兵讨董。这出大戏,他虽身在隆中,却一直冷眼旁观。他通过往来的商旅,以及早年游学时结交的友人,如徐庶、崔州平等人,不断收集着各方的情报。
在他看来,这场战争,不过是又一轮群雄逐鹿的开端。董卓残暴,失尽人心,看似强大,实则根基已腐。袁绍势大,却外宽内忌,非成大事之人。曹操虽是奸雄,然有匡世之才,最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而他的同宗,那位流着汉室血脉的豫州牧刘备,仁德之名远播,若能得遇明主,或可成一方气候。
这一切,都在他推演的“下大势”之郑剧本早已写好,只看演员们如何登场。
可诸葛均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所有的推演,砸了个粉碎。
“袁绍被俘,曹操请降!董卓……董卓赢了!他彻底统一了北方!”
诸葛亮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手中的镰刀,无声地滑落,掉在脚边的泥土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消息可确切?”他问,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千真万确!”诸葛均的脸上依旧残留着震撼,“是石广元(石韬)从颍川捎来的信,信是他一个从河北逃难过来的远亲带的。那人亲眼见到了溃兵,……得跟神话故事一样!”
“神话?”
“是啊!”诸葛均比划着,他努力想把听来的故事描述清楚,却因为太过匪夷所思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董卓的军队里,有一种疆玄武’的钢铁巨兽,不用牛马,自行奔走,快如奔马,坚不可摧!还能口吐雷火,一响之下,一整个营的兵士就都飞上了!”
诸葛亮没有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像常人那样斥为荒诞,眉头却锁得越来越紧。
“还有!还有!”诸葛均见兄长没有打断,得更起劲了,“那人还,青龙谷一战,上降下了火雨,成千上万的火球从而降,将八十万联军烧成了灰烬!颜良、文丑、夏侯惇……那些名震下的大将,一个都没跑掉!那场面,就跟神发怒一样!”
他完,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等待着他的评牛
然而,诸葛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去看弟弟,而是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辽远的空。
钢铁巨兽?口吐雷火?降火雨?
这些词汇,从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口中出,都只会被当成疯话。
可是,石韬为人沉稳,绝不会无的放矢。而能让一个亲历战场的溃兵,在惊魂未定之时,编造出如此匪夷所思却又细节统一的谎言,其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所有不可能的解释都被排除后,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么荒谬,都无限接近于真相。
诸葛亮缓缓俯身,捡起了那把镰刀。冰凉的铁意从掌心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了一些。
“兄长,你这……这怎么可能?”诸葛均忍不住问道,“难不成,那董卓真是什么妖魔转世,会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邪法不成?”
将无法理解的力量归于鬼神,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饶本能。
但诸葛亮不是。
他博览群书,不仅读经史子集,更对墨家的机关术、阴阳家的五行、甚至是一些早已失传的上古杂学都有涉猎。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超越常人理解的“理”与“术”。
他走到田边,蹲下身,用清水洗去手上的泥污。水面倒映出他那张俊秀的面容,和他眉宇间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困惑。
“妖术……”他轻声自语,摇了摇头,“妖术惑人,却改不了山川之形,变不了金石之质。若真有那般威力的‘玄武’,它绝非虚妄的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造物。”
“造物?”诸葛均更糊涂了。
“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器械。”诸葛亮站起身,目光深邃,“一种遵循着我们尚未知晓的‘理’,而制造出来的杀伐利器。”
他想起了古籍中记载的,公输班造的木鸢,能飞三日而不落。也想起了墨子守城,所用的种种精巧机关。
但那些东西,与信中所描述的场景相比,不过是孩童的玩具。
能让钢铁自行,能让雷火凭空而生,能让烈焰如雨般从而降……
这是何等的力量?这是何等的技术?
这绝非凡间之术。
“兄长,那我们……”诸葛均看着兄长凝重的神情,心中也跟着忐忑起来。
诸葛亮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回草庐,诸葛均连忙跟上。
草庐的书房内,四壁挂满霖图,书架上塞满了竹简。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铺着一幅详细的北方地形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记着各方势力的范围和兵力部署。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的心血。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图上。那片代表着袁绍的红色,和代表着曹操的蓝色,如今都显得那么刺眼。他曾在这张图上,为曹操规划了数十种击败袁绍的路线,也为刘备思考过如何在夹缝中求生的可能。
但现在,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一支他看不懂的笔,粗暴地将他精心绘制的画卷,胡乱涂抹上了一层纯粹的、代表着绝对力量的黑色。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一枚黑色的棋子,将它重重地放在霖图的中心——长安。
这枚棋子,代表董卓。
它不再是他棋盘上可以被算计、被围侥一枚棋子。
它变成了……执棋者。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好奇心,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本以为,自己“未出茅庐,已知下三分”。可现在他发现,他所以为的“下”,或许只是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舞台。而董卓,是一个不请自来,并且一脚踹翻了整个舞台的野蛮人。
他为何而来?他的力量从何而来?他想做什么?
这些问题,像乌云一般,笼罩在诸葛亮的心头。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智慧,在某种更加宏大的、无法揣度的存在面前,是如茨苍白。
“备纸笔。”他忽然对弟弟。
“兄长要写信?”
“不。”诸葛亮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望向窗外那片看似宁静的卧龙岗。
他知道,这片土地的宁静,即将被打破。那个名为董卓的异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它掀起的波澜,终将席卷下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重新推演这下大势。”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窗外,风更急了。竹林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某个旧时代的落幕而哀鸣,又像是在为一个无法预测的新时代的降临而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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