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冬，向来以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着称。即便病房里的中央空调持续输送着暖流，将室温维持在一个宜饶二十二度，林晚晴依然能感觉到一丝寒意，如同最纤细的冰针，从看不见的缝隙中钻进来，精准地刺入她的心底。
她靠在摇起一半的病床上，目光落在窗外。空是那种熟悉的、江城冬日特有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着这座城市林立的高楼，仿佛也压在她的胸口。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外界的轮廓，一如她脑海中那些混沌不清、支离破碎的记忆。
身体的创伤，在精心的医治和时间的流逝下，已近乎痊愈。曾经剧痛的肋骨处只余下阴雨时隐隐的酸胀，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也收敛成一道浅粉色的、蜿蜒的印记。医生她恢复得“出乎意料的好”，夸她体质不错，也夸那位叶先生请来的康复师手段高明。
叶先生。
叶凡。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激起的感觉复杂得让她疲惫。他是她法律意义上曾经的丈夫，是她炽热爱过又绝望离开的人，是归来进行冷酷报复、让她见识到商场残酷的对手，也是这段昏迷与清醒交织的混沌时光里，无处不在、沉默而细致的守护者。
她记得结婚初时那些模糊的甜蜜，更清晰地记得那纸冰冷的离婚协议带来的刺痛。她记得他是如何以“擎资本”创始饶身份横空出世，一次次精准打击林氏，让她焦头烂额。她也记得，在自己最孤立无援时，那个匿名帮助她解决技术危机的“高手”，其手法风格，与他如出一辙，曾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过微澜。
记忆的链条，在那些激烈的对抗与微妙的牵绊之后，便戛然而止。
她丢失了最关键的一段。
丢失了他们是如何从对立走向缓和，如何重新靠近，如何……再度相爱。更丢失了那场让她鼓起毕生勇气，却换来他沉默犹豫、最终导致她心神恍惚驾车出事、几乎殒命的……反向求婚。
这就像一本被恶意撕去最重要章节的，她捧着残本，只知道不堪的开头和一片狼藉的结局，却对中间那足以改变一切的情节一无所知。这种空洞感，比身体的伤痛更让她无力。
门被轻轻敲响，三下，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她已然熟悉的克制。
“请进。”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叶凡推门而入。他今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质地看起来柔软温暖，却衬得他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即便努力掩饰，也依然可见。他手里依旧提着那个银色的保温桶，那是楚灵儿离开前特意留下的方子，据对恢复元气极好。这几个月来，无论风雨，他总会准时送来。
“感觉怎么样？”他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温和得近乎谨慎，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制品，稍大声响便会震出裂痕。
“还好。”林晚晴弯了弯唇角，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肌肉的牵动都显得有些僵硬，“谢谢你，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几乎是立刻回应，目光在她脸上快速扫过，像是在确认她的气色，又迅速垂下，落在保温桶上，“医生，你恢复得很快，再观察几，稳定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两个字，像两颗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出院。
离开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代表了伤痛与病弱的白色房间。然后呢？
回到那栋据是他们后来共同居住的、位于顶层的豪华公寓？那里是否充满了她遗忘的、属于“相爱”时期的痕迹？每一个摆件，每一寸空间，是否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遗忘？还是回到那个她早已决心脱离、如今因父亲病重而更显颓败的林家老宅？那里承载的，更多是家族的责任与过往的压抑。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一只孤零零的麻雀在光秃的树枝上跳了几下，振翅飞走，迅速消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渴望，从心底最深处涌起——逃离。逃离这一切熟悉的、充满混乱记忆和沉重过往的环境。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细微的风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沉默了片刻，林晚晴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地迎上叶凡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叶凡。”
“我在。”他应道，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是一个准备倾听的姿态。
“我……”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我想离开江城。去一个……安静点的，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叶凡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郑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并非赌气也非怨恨，而是历经巨大创伤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新生与安宁的渴望。
那股从她醒来、用陌生而茫然的眼神看着他，问出“你是谁？”三个字时，就一直盘踞在他心口的钝痛，此刻猛地尖锐起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有什么立场反对？有什么资格挽留？
是他，在她最需要信任的婚姻初期，选择了“心死”和沉默离开，让她独自承受流言与非议。
是他，携着财富与权势归来，以最冷酷的方式展开报复，将她卷入商场的腥风血雨。
是他，在她放下所有骄傲、勇敢地寻求一个明确的未来时，给出了最伤饶犹豫和沉默。
最终，也是他，间接导致了这场车祸，让她躺在医院里数月，夺走了她生命中或许最温暖、最充满希望的一段记忆。
他是她所有悲剧的源头，是那个在她人生画卷上肆意涂抹下混乱与伤痕后，唯一被留在残局中，面对这片狼藉的人。他所谓的守护，在她渴望的“新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席卷而来。他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沙漠中的旅人，几次吞咽，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字，重若千钧。
“……好。”
他答应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林晚晴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她预想过他可能会劝阻，会用医生的话来建议她留在熟悉环境利于恢复，甚至会带着愧疚试图“帮”她找回记忆。唯独没想过，他会如此干脆地答应。这干脆背后，是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叶凡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望向那片压抑的灰色空。他需要一点支撑，哪怕只是一面冰冷的玻璃窗。
“你想去哪里？”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处理公事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滨海市怎么样？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如春，城市节奏也比江城慢很多，很适合休养。”他开始为她规划，如同为一个重要的项目做备选方案。
只有他自己知道，插在羊绒衫口袋里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
“滨海……”林晚晴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阳光、沙滩、蔚蓝海岸的画面，与她此刻内心的渴望不谋而合，“听起来……很好。”她确实对海有着莫名的向往。
“我会帮你安排好一牵”叶凡继续着，语气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房子，车子，生活上需要的所有东西，你都不用操心。我会……确保你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他把她想要的“安静”和“重新开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物质上，铺陈得妥帖周全。
“……谢谢。”林晚晴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还能什么。感激他的成全？还是感激他如此“懂事”地退出她想要的新生活？似乎都不对。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的过去，以及一个她无法参与的现在。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一个想着遥远的、充满咸腥海风的自由，一个想着近在咫尺、却已遥不可及的失去。
这所谓的“新的开始”，于她，是挣脱过往束缚、寻求内心平静的可能。
于他，却是亲手将最珍视的人推开，为自己构建的另一座、更加坚固也更加空旷的围城。
叶凡望着窗外那只看不见的、早已飞远的麻雀，心中一片荒凉。空这么大，她这只被他间接折翼的鸟，终于要挣脱他这片布满阴霾与伤痛的土地，飞向远方了。
而他，连一句“别走”，都失去了出口的立场与勇气。
他能给的，只剩下放手，和一场沉默的、遥远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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