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稀薄的金粉洒在焦黑的废墟上。
池橙坐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块画有蓝图的焦木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哈尔半夜偷偷添上去的那个储物柜的草图。
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但心底那点隐秘的暖意，却像炭炉里将熄未熄的火星，顽强地散发着微热。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不远处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哈尔正对着一段残破的墙壁比划着什么，晨曦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轮廓。
他的发色是那种经历过巨大情绪波动后的、近乎疲惫的浅亚麻色，软软地搭在额前。
他似乎在研究墙壁的结构，偶尔弯腰捡起一块碎石掂量，或者用脚踢开碍事的瓦砾。
那专注的样子，仿佛昨夜那个别扭地添加储物柜草图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池橙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也许，重建家园并非遥不可及。
有了这张蓝图，有了哈尔那看似嘲讽实则默许的态度，甚至还有了他那点不为人知的“暗中相助”……希望似乎真的在这片焦土上生了根。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混杂着许多脚步声和压抑啜泣的声响，从废墟的边缘传来，越来越近。
池橙警觉地站起身，将蓝图护在身后。
哈尔也停下了动作，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冷硬的戒备所取代，浅亚麻色的发丝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灰调。
战争刚刚结束，流寇、散兵游勇，甚至是更糟糕的东西，都可能在这片无主之地上游荡。
脚步声在废墟边缘停下。
然后，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沙哑的声音，试探性地响起：
“哈尔……老师？池橙姐姐？”
一个瘦的身影从断墙后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脸上满是污垢和疲惫，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显得空荡荡的，但那双眼睛——池橙绝不会认错——是马鲁克！
“马鲁克！”池橙惊喜地叫出声，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立刻就想迎上去。
但哈尔的动作更快。
他一步跨出，不着痕迹地将池橙挡在了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过马鲁克，然后，越过他，投向了他身后那片影影绰绰的区域。
他的声音冷得像脚下的冻土：“就你一个？”
马鲁克看到他们，眼圈瞬间红了，但他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他侧过身，让开了视线。
然后，池橙看到了让她呼吸一滞的景象。
在马鲁克身后，在那片断壁残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个子矮矮的身影。
不是一个，也不是几个，而是一群。
他们穿着破烂不合身的衣服，脸冻得发青，一双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茫然，还有一丝看到“大人”后本能流露出的、微弱的希冀。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一群在暴风雪中迷失的、瑟瑟发抖的幼兽。
粗粗看去，竟有三十个之多。
废墟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碎石的呜咽声。
哈尔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最后目光落回马鲁克身上，没有话，但那无声的压力让空气都变得沉重。
马鲁克被哈尔看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
他抬起脏兮兮的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我……我找不到地方可以去。战争毁了我们的镇子……他们……他们都失去了家人。在路上遇到，我就……我就带着他们一起走……”
他哽咽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群眼巴巴望着他的孩子们，又转回头，望着哈尔，眼神里充满了某种类似宿命般的哀伤和祈求：“他们……他们都叫我‘哥哥’……”
马鲁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出了那句足以击穿任何坚硬外壳的话：
“……就像您当年……叫我一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池橙清楚地看到哈尔的背影僵住了。
他周身那种冰冷的戒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
他没有任何动作，但池橙感觉到，挡在她身前的那道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多年前，是否也有这样一个瘦的、无家可归的男孩，站在年轻的魔法师面前，用同样绝望又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而那个魔法师，当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留了那个男孩？
池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
她看着那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看着马鲁克那强装坚强的背影，再看看哈尔那僵直如石像的脊梁。
她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收留？拿什么收留？
他们自己尚且在这片废墟上挣扎求存，靠着一点可怜的蓝图和对未来的渺茫希望取暖。
三十个孩子！
食物、住所、保暖、安全……每一个问题都足以将他们压垮。
哈尔依然沉默着。他的发色在晨光中似乎变得更浅，近乎灰白，仿佛所有的色彩都被眼前这沉重的现实吸走了。
过了许久，久到池橙以为他会冰冷地拒绝，或者干脆转身离开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看马鲁克，也没有看那群孩子，甚至没有看池橙。
他只是猛地转过身，走向旁边一堆散乱的、原本可能是城堡外墙的砖石。
他背对着所有人，蹲下身，开始一言不发地砌墙。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石块在他手中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使用任何魔法，只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将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垒起来。
“哈尔……”池橙轻声唤道，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孩子们的怜悯，有对未来的忧虑，也有对哈尔此刻反应的心疼和不解。
哈尔没有回头，只是硬邦邦地、几乎是吼着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沙哑而冷硬：
“房间自己盖！”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池橙的心上，也让她身后那群孩子中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动物般的呜咽声。
马鲁磕眼眶更红了，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池橙闭了闭眼，正准备上前安抚孩子们，想办法先找点吃的，目光却猛地被哈尔手下正在垒砌的墙体吸引了。
那面墙……不对劲。
它并不是在划分区域或者建造某个房间的轮廓。
它沿着废墟边缘一处相对较高的地势延伸，砌得异常厚实，甚至有些笨拙。
更重要的是，池橙清晰地看到，哈尔在垒砌每一块石头的时候，指尖都若有若无地掠过石块的表面。
他残存的那点魔力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每一次触碰，石头上都会闪过一丝极其黯淡、转眼即逝的复杂纹路——那绝不是普通砖墙该有的痕迹。
那纹路，池橙在之前城堡的某些关键结构上见过，那是……防护性的魔法符文！
虽然因为魔力枯竭，这些符文微弱得可怜，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魔法屏障，但它们确实存在。
他砌的根本不是什么房间的隔断，而是一面……一面试图将这片区域与外面可能存在的危险隔离开的、蕴含着微弱守护意念的墙！
他不是在拒绝，他是在用他仅存的、笨拙到极点的方式，在为他们搭建第一道，也可能是唯一一道脆弱的防线。
他嘴上着最冷酷的话，手下却砌着最温柔的墙。
池橙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发热。
她看着哈尔那固执的、背对着所有饶身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浅亚麻色头发下那截线条紧绷的脖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走向马鲁克和那群惊恐不安的孩子。
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温暖的笑容，尽管她知道这个笑容可能同样苍白无力。
“别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尽量放得轻柔，朝着孩子们伸出手，“外面冷，先进来。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
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向那个还在不停砌墙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银发男人，最后目光落在马鲁克身上。
马鲁克看了看池橙，又看了看哈尔的背影，似乎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对孩子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听姐姐的！我们……我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
孩子们似乎找到了主心骨，慢慢挪动着脚步，跟着马鲁克，心翼翼地踏入这片还弥漫着硝烟和焦糊味的废墟。
寒风依旧，砌墙声单调地重复着。
但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一种微妙的改变正在发生。
三十个无助的生命闯了进来，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压力，也带来了一丝混乱的生机。
而背对众人、沉默砌墙的魔法师，和他手下那面看似冰冷、实则刻满无声誓言的防护墙，构成了这个冬日清晨，最矛盾也最坚实的图景。
池橙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的“家”，注定要容纳更多人了。
而第一个挑战，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目光投向废墟之外荒芜的原野，心中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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