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寨，这个平日静谧的雨夜苗寨，此刻已被彻底惊醒。
密集的火把如同蜿蜒的火蛇，在滂沱大雨中艰难地燃烧着，将寨门附近的空地映照得一片昏红。
雨水浇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
寨门内外，两拨人马在雨幕中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寨门内，几乎全寨的青壮男子都涌了出来。
他们手持简陋却锋利的苗刀、猎叉、削尖的竹矛，甚至有人拿着锄头和柴刀。
每个饶眼神都充满了警惕，为首的是青竹寨的长老——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却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
而在他们对面，是黑压压一片的官差衙役，人数足有数十之多。
他们披着油布蓑衣，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长矛和锁链，在火把映照下，兵刃反射着冰冷的寒光。为首的捕头身材魁梧，按着腰刀，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脸色阴沉如铁。
“官爷，我们青竹寨，世代居住于此，与官府早有约定，互不干涉！”长老的声音穿透雨幕，“你们今夜如此兴师动众，刀兵相向，包围我寨，是何道理？！莫非是要撕毁约定，欺我苗寨无人？！”
捕头冷哼一声，声音洪亮，带着官府的傲慢和不容置疑：“约定是约定，但大昭律法高于一切！你们安分守己，官府自然懒得管你们山里的闲事！可若是有权敢触犯王法，尤其是窝藏、包庇朝廷重犯，那官府就不得不管！也必须要管！”
“重犯？”那名长老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困惑和怒意，“我青竹寨一向安分守己，寨中子弟连县城都少去，何来触犯王法？更遑论窝藏什么重犯，官爷莫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黑石寨的夸蚩，因贩卖私茶重罪被捕入狱，今夜竟敢暴力越狱，打伤多名官差，现已是罪无可赦的朝廷重犯！”
捕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陡然拔高，“我们得到确切线报，此人就藏匿在你们青竹寨！速速打开寨门，配合官府搜查！交出逃犯！否则，休怪本官按律行事，将尔等视为同党，格杀勿论！”
“夸蚩？”长老身后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
长老也是明显一愣，显然对这个名字出现在这里感到意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挤过人群，快步走到长老身边，正是之前在山门处与阿树等人交涉、放他们进入寨子的那位苗寨勇士。
他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焦急和愧疚，凑到长老耳边，用苗语急促地低声禀报：“长老…不久前，黑石寨的阿树确实带着几个汉人进寨了…是来找石阿公，为调查‘醉魇’的事情…那个…夸蚩…很可能…就跟他们在一起。”
“什么？！”长老枯瘦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震惊和怒意！
他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斥责道：“糊涂！阿树带外人来找老毒物，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提前禀报于我？！”
那勇士羞愧地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阿树是急事，关乎醉魇…我…我一时疏忽…”
长老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似乎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焦灼。
他看了一眼寨门外虎视眈眈的官差，又回头望向寨子深处，眼神几度变幻。
最终，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吩咐道：“不管怎么，苗寨都是一体！夸蚩那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秉性不坏，我不信他会干出违法的勾当，今这事透着邪性！你，立刻带几个人，从寨子后山的路绕过去，务必赶到老毒物那里！通知夸蚩，让他立刻想办法离开，绝不能落在官府手里！这里…老夫先替他们挡着！”
那勇士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决然，重重点头：“是，长老！”
他身形一闪，如同灵活的狸猫，迅速隐入身后愤怒的人群和雨幕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
石阿公的竹楼内。
气氛比外面的风雨更加沉重压抑。
阿树如同困兽般在狭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淌下，他猛地停下，双目赤红，激动地低吼道：“石阿公，纳兰姐！不能坐以待毙！我们杀出去吧！”
“凭我们几个的本事，再加上夸蚩大哥！就外面那些酒囊饭袋的官差，根本不是对手！冲出一条血路，逃进深山老林，他们上哪找去？！”
夸蚩魁梧的身躯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脸上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声音沙哑：“是我连累了大家…阿树得对，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死一搏。我冲在最前面开路！”
“住口，都冷静点！”
纳兰霏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和清醒。
“硬碰硬？杀出去？”
她看向阿树和夸蚩，眼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然后呢？阿树，你想过没有，一旦我们动手，杀伤官差，那就是坐实了‘暴力拒捕、袭杀官差’的谋逆大罪！整个青竹寨，都会因为我们而遭受灭顶之灾！官府会认定整个寨子都是我们的同党！到时候，你，还有寨子里所有的老弱妇孺，一个都跑不了！都会被牵连、被屠杀！你想看到青竹寨血流成河吗？！”
阿树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不出话。
他刚才只想着自己和夸蚩哥的生死，完全没想过会连累整个寨子！
“而且…寨子已经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就算夸蚩能侥幸冲出去，我们其他人呢？”纳兰霏的声音更加沉重，她看向窗外被火把映红的雨夜，“石阿公、云织、荷，还有我，能跑得掉吗？我们一旦被抓，或者被杀，沈皓的阴谋同样得逞！更重要的是，夸蚩从此将背上真正的、无法洗刷的谋逆重罪，永无宁日！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夸蚩？”
夸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纳兰霏的话，字字如刀，戳破了他冲动之下的幻想。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连累霏儿，连累苗寨的乡亲！
“那…那你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等死？等着他们冲进来把我们全抓走吗？！”阿树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石阿公一直沉默地听着，浑浊的绿眼在纳兰霏身上扫视，带着一丝探究。此刻，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丫头，看你这般冷静，想必…心中已有计较？”
纳兰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
最终，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主动…投降吧。”
“什么？！”
“投降？！”
屋内众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纳兰霏。
纳兰霏迎向众人惊愕的目光，开口解释道：
“让他们抓走我们。沈皓和官府的目标，是我们几个。只要我们主动走出去，让他们‘人赃并获’，他们今夜的目的就达到了，就没有理由再对青竹寨的其他人动手，也没有理由立刻对我们格杀当场。反抗，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还会连累无辜！不反抗，我们至少还有时间，还迎周旋的余地。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让整个青竹寨为我们陪葬！”
竹楼内一片死寂。
只有外面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和风雨声。
石阿公深深地看着纳兰霏，那张枯槁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真正的肃然起敬！
这汉人女子，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能如此冷静地权衡利弊，做出看似屈辱实则保全大局、争取生机的决断！这份心性、这份担当…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就在这时！
“砰！”
竹楼的门被猛地推开。
之前长老派来的那位苗寨勇士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夸蚩，急声喊道：“夸蚩，快！长老在前面拖着官差！你们快跟我从后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石阿公，您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纳兰霏已经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迈步越过了他，径直朝着敞开的竹门外，那片被火把和刀光照亮的雨幕走去。
纳兰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用逃了。”
“我们…跟他们走。”
那苗寨勇士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纳兰霏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又看向屋内沉默却同样站起身的众人，彻底呆立当场，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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