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
和下河村的剑拔弩张不同，这里，是一片死寂的绝望。
上百名下岗工人，拖家带口地住在厂区里破败的家属楼里。这个半死不活的工厂，是他们最后的尊严和庇护所。
当新城区规划的消息传来时，他们没有愤怒，只有恐惧。
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连最后这个遮风挡雨的壳子，也要被夺走了。
工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用生锈的机床和废弃的铁料，把工厂的大门堵得死死的。他们打出了白色的横幅，上面用黑漆写着血红的大字：“誓与工厂共存亡！”“谁敢拆我家，就跟他玩命！”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马东明坐在车里，看着那堵由绝望和愤怒筑成的“城墙”，手心冰凉。
他知道，跟这些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讲道理、画大饼，是没用的。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能糊口的饭碗。
“马总指挥，别担心。”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马东明转过头，看到雷东正平静地看着他。
今，周秦没有让马东明一个人来。
他的身边，坐着新上任的总工程师雷东。车后，还跟着两辆卡车，车上坐着韩武，和他新招募来的几十个退伍兵。这些退伍兵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一个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军饶肃杀之气。
“周总工了，对付绝望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一个更大的希望。”雷东淡淡地。
马东明苦笑了一下。希望？他现在只希望别闹出人命。
车队在工厂大门前停下。
韩武带着他的人先下了车，没有靠近，只是在几十米外，不声不响地站成两排，形成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马东明和雷东，则朝着工厂大门走去。
“马东明来了！”
“让他滚！”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大门后面，立刻传来一阵骚动。工人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油腻工装的男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叫李卫国，是原来三车间的主任，也是这次工人护厂的领头人。
“马县长！”李卫国隔着铁门，冲他吼道，“我们敬你是父母官！但也请你给我们留条活路！这个厂子，就是我们的命！你们要是敢动它，就先从我们身上碾过去！”
他身后，几百双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马东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准备了一路的官话套话，一句都不出来。在这样纯粹的绝望面前，任何虚伪的安抚，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雷东往前走了一步。
“卫国，是我。”
李卫国看到雷东，整个人都愣住了。
“雷……雷总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只是他，大门后的许多老工人，都认出了雷东。这位曾经带领他们创造过无数辉煌，又因为脾气太硬而被排挤走的老领导，在红星厂，就是一个传奇。
“雷总工！您怎么来了？”
“您不是退休了吗？”
工人们的敌意，在看到雷东的那一刻，消解了不少。
雷东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脸上的沧桑和迷茫，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我没退休。”雷东的声音，通过一个手持的扩音喇叭，传遍了整个厂区，“我这把老骨头，又有用武之地了。我现在，是安阳新城开发总公司的总工程师。”
这句话，让所有工人又是一阵哗然。
“雷总工，您……您怎么也帮着他们……”李卫国的话里，带着一丝失望和不解。
“我不是帮他们。”雷东打断了他，“我是来帮你们的。”
他指了指身后的马东明：“马县长今来，不是来跟你们谈拆迁的。他是来宣布一件事。”
雷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安阳新城开发总公司，决定，全盘收购红星机械厂！”
“什么？”李卫国彻底懵了。
“收购之后，我们不会拆掉这里。我们会投入巨资，把这里，改建成一个全新的‘新城建材集团’！我们要建全省最先进的水泥厂、砖厂、预制板厂！”
雷东的声音，越来越激昂。
“你们以前是红星厂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新城建材集团的工人！你们以前会开机床，会看图纸，这些本事，都不会丢！我们会请最好的师傅来培训你们，让你们开上更先进的机器，造出最好的建材！”
“我，雷东，就是你们未来的总工程师！我向大家保证！所有红星厂的在册职工，有一个算一个，公司全部接收！我们会跟你们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工资，比你们以前在红星厂最高的时候，还要高一倍！五险一金，全部交齐！”
“你们住的家属楼，暂时不会动。等新城的第一批福利房盖好，你们，将是第一批住进去的人！”
雷东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工人们的脑海里炸响。
收购？不裁员？还涨工资？分房子？
他们脸上的绝望，慢慢变成了难以置信。他们看着雷东那张真诚而严肃的脸，看着这位他们曾经无比信赖的老领导，心中的那堵冰墙，开始出现裂痕。
就在这时，韩武一挥手。
他身后的退伍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抬着十几张桌子，走到了工厂大门前。
桌子铺上红布，上面摆着一沓沓崭新的、油墨未干的劳动合同，和一排鲜红的印泥。
“愿意跟我们干的，现在就可以过来签合同！”韩武用扩音喇叭吼道，“现场签约，现场生效！今签了，明就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现在就可以预支一半！”
他着，拍了拍旁边一个由银行人员守着的，沉甸甸的帆布袋。
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合同，和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工人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李卫国看着那份合同，又看了看一脸郑重的雷东，再看看那些已经开始骚动的老兄弟们。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谈牛
这是一场阳谋。
对方给出的，是一个他们根本无法拒绝，也无力拒绝的未来。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对身后的人：“把……把门打开。”
他第一个，朝着那张铺着红布的桌子，走了过去。
下河村和红星厂，这两块安阳县最硬的骨头，被周秦用一种近乎魔幻的方式，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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