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下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虽然脸上挂着笑，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就是市一建的副经理，赵峰。
紧接着，面包车上也下来几个人，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周秦，早就在村口等着了。
他没有像赵峰想的那样，带着一大帮人前呼后拥，搞什么欢迎仪式。
他就一个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一双解放鞋，脸上带着和煦的，人畜无害的微笑。
“赵经理，欢迎欢迎！欢迎市领导来我们石古村，指导工作啊！”周秦主动迎了上去，热情地伸出了手。
赵峰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
他心里，闪过一丝轻蔑。
一个泥腿子，就算再能折腾，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呵呵，周主任太客气了。”赵峰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们不是来指导工作，是来学习的。听你们石古大队，正在搞一个‘样板工程’，还是全地区最高标准？我们市一建，作为行业老大哥，当然要来观摩观摩，学习学习你们的先进经验嘛！”
他这话，得阴阳怪气。
旁边的电视台记者，立刻就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周秦，想捕捉他脸上任何一丝尴尬或者心虚的表情。
然而，周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出赵峰话里的刺。
“哎呀！赵经理您真是太谦虚了！我们那就是瞎搞，胡闹！跟你们市一建比，我们这就是蚂蚁比大象，萤火虫比月亮，差得远了！今你们能来，我们是蓬柴荜户生光辉啊！快，里面请，里面请！”
周秦这番话得，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赵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暗骂一声“狐狸”。
他带来的一个技术员，忍不住插嘴道：“周主任，话不能这么。我们可是听了，你们这个工程，设计理念，施工工艺，都是要创造历史的。我们今来，就是想开开眼界。”
“开眼界谈不上，让大家看个笑话还差不多。”周秦哈哈一笑，领着他们，就往村里走。
一路上，赵峰发现，整个石古村，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门口都码着整齐的柴火堆，看不到一点脏乱。
村民们看到他们，都只是好奇地看一眼，然后就继续干自己的活，没有那种见到领导就围上来的谄媚和紧张。
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又透着一股子不出的自信。
赵峰的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村口那片巨大的工地上。
“一号样板工程”那栋只建了一层的主体框架，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赵峰的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
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像一个巡视领地的国王，开始了他的“表演”。
“嗯……周主任，你们这个工地，管理上，还有待加强啊。”他指着一堆码放整齐的钢筋，摇了摇头。
“哦？还请赵经理指点。”周秦一脸虚心地请教。
“你看，钢筋虽然码放了，但下面的垫木，高度不统一，离地间隙也太。我们市里的标准，是离地不得少于二十公分，而且必须用统一型号的垫木。这样才能保证通风，防止底层钢筋锈蚀。你们这个，不校”赵峰得头头是道。
旁边的记者，立刻给了那堆钢筋一个特写。
韩武和郭卫民站在不远处，气得脸都绿了。
这纯粹是鸡蛋里挑骨头！
谁知，周秦听完，竟然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哎呀！赵经理，您真是火眼金睛啊！您看，我们这帮泥腿子，就是没经验！想到了要防潮，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受教了！受教了！韩武！”
他冲着韩武喊了一嗓子。
“赶紧记下来！拿个本本记下来！赵经理今的每一个字，都是金玉良言！以后就是我们工地的铁律！谁敢违反，直接扣工分！”
韩武愣了一下，但看到周秦递过来的眼神，他瞬间明白了。
他憋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本子，装模作样地记录起来。
赵峰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本想给周秦一个下马威，让他难堪。
结果对方非但不生气，反而把他当成了祖师爷一样供起来，搞得他倒像个斤斤计较的人。
“哼，我们再看看别的。”
赵峰不死心，又走到了搅拌机旁边。
“你们这个混凝土的配比，有问题吧？”他指着旁边砂石料的牌子，“砂子和石子的配比记录，太潦草了！而且没有明确的责任人签字！万一出了问题，找谁去？我们市一建，每一次配料，都必须有三级签字确认，确保万无一失！”
“高！实在是高！”周秦又是一拍大腿，满脸的崇拜，“赵经理，您这管理经验，真是甩我们八条街！我今才明白，什么叫专业！什么叫严谨！郭队长！”
“在！”郭卫民也学会了，赶紧应道。
“马上去做个牌子！以后咱们工地上，每一道工序，都给我搞个责任人签字牌！谁干的活，谁就给我把大名签上去！出了问题，我唯他是问！”
摄像机的镜头，始终对着周秦。
镜头里的这个年轻人，面对市里专家的“批评指正”，没有一丝一毫的抵触和不服，反而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虚心求教，闻过则喜。
那个本来准备看好戏的记者，都有些动容了。
这年轻人，可以啊！
这份胸襟，这份气度，就不像个普通的包工头！
赵峰在工地上，转了一大圈。
他挑了七八个毛病，从安全帽的佩戴，到脚手架的搭设，全都是些程序上、管理上的细枝末节。
而周秦，无一例外，全部“虚心接受”，“立刻整改”，并且当场就对韩武和郭卫民下达了命令，态度诚恳得让赵峰都快相信，他真的是来学习的了。
一时间，赵峰竟然有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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