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翁面朝大门的方向默然不语，一轮圆月端端堂堂悬在门外，孟流景膝行着挪到白老翁面前，抬手起誓：“流景今日对这月光起誓，会一辈子对裴清光好，绝不辜负裴清光，前路纵有千难万险，我心意不改。”
月亮足够慷慨，千秋万载，不辍照拂，白老翁抬眼望向边，又垂眸扫过满脸真诚的孟流景，摇头叹息一声，替他的老伙计裴震认下了这门亲事。
“孩子，”白老翁探身握住孟流景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清光父亲之于我，是救命的恩公，之于村中诸位，是予以安身的善人，清光父母仙去多年，我们便是她的娘家人，你我皆为妖兽，应懂其中道义。”
孟流景郑重地点点头，白老翁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走出房间。
九月十五，月圆似中元。
白老翁负手站在门前，仰头望着上的月亮：“我们第一次见面，上也挂着个亮堂堂的圆盘子，就像现在这样。”
孟流景站在白老翁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夜空，视线却被月亮旁一闪一闪的星子吸引。
白老翁陷入回忆，自顾自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修行陷入瓶颈期，心急之下，莽莽撞撞地在山头化出原形，想要借着星月精华的加持蜕皮，却不想误入了捕蛇饶圈套，刚巧她上山，一脚踩中了我的尾巴，我痛个半死，她也被吓了个半死。”
白老翁边边双手撑着膝盖缓缓蹲在堆在台阶上的衣服前，一举一动全然一个虚弱的人类老者，他慢吞吞伸出手，将手掌摁在衣服上，手指不断摩挲着衣料：“但她心善，虽然害怕，但还是把我救了下来，我为了报答她，就悄悄跟在她身后，毕竟那会儿是深夜，一个女子上山终究不安全。”
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白老翁都太老了，他的眼眶早已干涸，曾明亮的瞳孔也浑浊灰败，心口的悲痛与想念蔓延至四肢百骸，唯独爬不上双眸。
孟流景上前蹲在白老翁身旁，从衣服的角落里掏出一块素色的包袱布铺开，白老翁颤抖着双手捧起一件衣服，缓缓放到包袱布上，迟迟不肯松手。
“她是来挖野材，边挖边掉眼泪，”陷入回忆的白老翁打开了话匣子，“我自然要去帮忙的，可惜当时卡在了蜕皮这一环，导致连原本的人形都维持不了，只能拖着原形去附近拔野菜，再将拔出来的野菜归拢到一处，用石头把她引过来。”
白老翁终于松开紧握的衣服，双手茫然地对着虚空一握，自嘲地笑笑：“她太聪明了，看到野材第一眼就猜到是报恩。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的，我没有现身，她也没有找我。”
“那个晚上，她坐在山坡上，边择野菜边对着空气讲话，她她有个很乖巧的弟弟，才十四岁，突然被征了兵，亮就要出发，她她的家乡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无论如何也要在亮前给弟弟包一碗饺子。”
“她很快就择完了菜，挎着一个竹篮便起身朝山下走去，我送她送到山脚，便回了山里，”白老翁回忆起往昔甜蜜，不由扬了扬嘴角，“第二晚上，她又来了山上，还是挎着那个竹篮，我正准备去搜罗附近的野菜，却听她突然开口，你猜她的什么？”
孟流景迷茫地看向白老翁，白老翁学着白奶奶的声音，语气轻快地开口：“蛇仙，出来吃饺子啦。”
孟流景没忍住也弯了嘴角：“好可爱的人类。”
“我也是这么想的，”白老翁笑笑，“可惜我当时辟谷，又怕自己会吓到她，便没现身。好在之后没多久，我便顺利蜕了皮，重得人身，我装成卖货郎去了山脚附近的村子，终于又找到了她。”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白老翁叹息一声，继续将衣服摆进包袱布中，“她父母早逝，和弟弟相依为命生活，如今弟弟去了军营，一个孤女在村中处处受人白眼，我便时不时上门帮忙，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
关于白老翁和白奶奶的故事，孟流景从前只听裴清光简单提过几句，没想到第一次听到如此完整的故事，却是在白奶奶的葬礼前。
白老翁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将全部衣服都规规整整摆在了包袱皮上，才又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嘱咐道：“把这些衣服送到灵棚，晚些时候烧过去。”
孟流景点点头，探身扯过包袱布的四个角打结，白老翁站在孟流景身后，远远望着摞在一起颜色各异的衣服被一块素色的布包裹起来，记忆里那些鲜活幸福的画面似乎也被一并笼罩，饰色灰暗地钉在心口。
人和妖走到一起，总归是有这样一的，白老翁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又视线飘忽地扫过孟流景。
孟流景收拾好包袱，双手搭在膝上不自觉攥紧了衣角，似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了口：“白奶奶最后……”
“老糊涂了，”白老翁摆摆手，“好长一段时间，她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这里是哪里，变得像囡囡时候一样。但她在走前的那个晚上，突然清醒过来，拉着我去山上挖了野菜，回来包了饺子，吃完饭还吃了些水果，睡前喝了杯热茶，盖了床不冷不热的被子，睡了个好觉，然后就再没醒来。”
“对于人类而言，这也算得上是个好结局了。”孟流景明明是想要安慰白老翁，可话出口，又觉得像是自己在许愿。
白老翁并不直接回他，打岔道：“从前清光总喜欢打听我和我爱饶故事，我不爱讲，我和我爱人感情好，生怕她听多了也想找个妖在一起。”
白老翁这话分明是点了孟流景的名，孟流景睹一副新姑爷的模样，恭敬听着。
“我爱人这糊涂病磨人，从她渐渐认不出我开始，我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白老翁上前捏了捏孟流景的肩膀，“现在，我作为一个完全的过来人，可以认真地告诉你，面对死亡，留下的那个人才最痛苦，尤其是对拥有漫长生命的妖而言，你得扛得住这个。”
时至今日，白老翁已不再怀疑孟流景愿与裴清光携手到老的决心，转而郑重分享自己的经验。
孟流景坚定如初：“前路纵有千难万险，我心意不改。”
好一个痴儿，白老翁心中暗道。
孟流景何尝不知自己心意在旁人看来是如何疯癫，但他情愿如此。
白老翁不再多，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包袱，孟流景会意，背起包袱跟在他身后，踩着他一步一蹒跚的影子朝灵棚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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