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一车间。
机器轰鸣,火星四溅,空气里那股子熟悉的机油和铁屑味,呛得人嗓子发干。
钳工班的刘师傅眯缝着老花眼,手里稳如磐石,正用锉刀精细地打磨着一个军工零件的卡槽。他是厂里硕果仅存的几个八级钳工之一,这双手,比厂里最精密的仪器还好用。
突然,工作台前的光线被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
刘师傅不悦地抬起头,正对上王铁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身后,还站着四个精神抖擞的保卫科干事,手都按在腰间,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
“王队长,有事?”刘师傅放下锉刀,心里“咯噔”一下。保卫科的人,轻易不到生产一线来,一来准没好事。
王铁山扯了扯嘴角,想学着张西范的样子笑一笑,结果那表情比哭还吓人。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放得尽量平缓:“刘师傅,我们张科长了,您和几位老师傅成跟铁疙瘩打交道,太辛苦了。特地让我来请几位,去我们科里喝杯热茶,松快松快筋骨。”
“喝茶?”刘师傅旁边的几个高级技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面面相觑。
保卫科那地方,除了冰冷的铁栏杆就是禁闭室,什么时候改茶馆了?
“王队长,心意领了。”刘师傅眉头一皱,直接回绝,“车间这批货是军工订单,催得跟火烧屁股一样,实在是走不开。”
他们这群技术大牛,是厂里的宝贝,平日里连厂长都客客气气的,还真没太把保卫科放在心上。
“就是!别来打扰我们老师傅干活!”
不等王铁山回话,王洪带着他那帮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革命将”,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王铁山!你们保卫科想干什么!”王洪指着王铁山的鼻子,满脸正气,“上班时间,公然跑到生产一线来抓人,你们这是在公然破坏生产,是反革命行径!”
王铁山眼皮都没撩一下,压根没理会这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刘师傅身上,声音沉了下去:“刘师傅,我们科长了,今这个茶,您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您是老前辈,我们不想动粗。可您要是不给这个面子,耽误了我们科长的大事,后果……恐怕不是您或者杨厂长,能担待得起的。”
刘师傅的脸色彻底变了。
那句“担待不起”,像一块冰,直接砸进了他心里。他想起了昨四合院里,张西范是怎样不讲道理地把易中海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的。那个年轻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刘师傅,别怕他们!他们这是白色恐怖!”王洪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刘师傅却猛地一咬牙,将手上的白线手套狠狠摔在工作台上。“行!我今就去会会你们张科长!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刘师傅!”王洪急了,伸手就要去拦。
王铁山懒得再废话,蒲扇般的大手往前一横,根本没碰到人,光是那股恶风就逼得王洪等人连退了好几步。
“妨碍公务,直接拷走!”
王铁山一声低喝,他身后的干事立刻上前,客气又强硬地“搀扶”着刘师傅和其他几个还在犹豫的老师傅,半请半推地朝外走去。从八级到七级,整个一车间的技术核心,被一锅端了。
“反了!保卫科光化日之下抓走生产骨干啦!”王洪气得在原地跳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带走。
“没有老师傅,我们年轻人一样能搞生产!咱们要用实际行动,告诉那些旧势力的爪牙,谁才是工厂真正的主人!”王洪振臂一呼,强行稳定军心。
然而,现实的耳光,扇得又快又响。
老师傅们被带走还不到一个钟头。
“嘎吱——砰!!”
车间深处,那台负责最精密冲压工序的苏联进口母机,在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叫后,机身猛地一震,随即冒出一股焦臭的黑烟,彻底趴窝。
一瞬间,与它相连的整条生产线,全部停摆。
刚才还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戛然而止。整个一车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怎么回事!”车间主任汗流浃背地冲了过来。
“主……主任,母机……母机的传动齿轮好像崩了!”一个负责操作的年轻工人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抖。
“那还不快修!找人修啊!”
“没……没人会修啊!这玩意的图纸都是俄文,平时只有刘师傅他们敢动,我们连外壳都不敢拆!”
所有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王洪身上。
王洪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的冷汗跟下雨似的。他硬着头皮上前,围着那台冒着黑烟的钢铁巨兽转了两圈,最后心虚地踢了一脚机身,结果震下来一手的油污。
“王洪!你不是没问题吗?!”车间主任快哭了,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这批是军区的加急订单!明一早就要交货!要是出了岔子,你我,连带杨厂长,都得滚蛋回家!”
“我……”王洪张着嘴,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那一套激昂的革命口号,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
与此同时,保卫科。
曾经关押犯饶禁闭室,此刻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特意搬来了桌椅。全厂十几个技术等级最高的老师傅,人手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面面相觑。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起初,他们还义愤填膺,大骂张西范胡闹。可渐渐地,他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老刘,”一个钳工师傅放下茶杯,侧耳倾听,“你听,外面的机器声……怎么停了?”
经他一提醒,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那熟悉的,日夜不休的钢铁交响乐,真的消失了。整个轧钢厂,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的巨人,死了一般寂静。
刘师傅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他和其他老师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他们瞬间明白了张西范的意图。
“这子……好毒的计策!”刘师傅的声音都在发颤,“他这是在要了全厂的命根子啊!”
“何止是命根子!”另一个老师傅一拍大腿,声音都变流,“他是把刀架在了杨厂长的脖子上,逼着厂长跟他低头!”
禁闭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帮跟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匠人,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权谋,什么叫手腕。
……
科长办公室里。
张西范正慢条斯理地用绒布擦拭着一支驳壳枪的枪管,神情专注,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铃铃铃——!”
桌上的电话,终于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
许大茂一个箭步冲过去,谄媚地接起,刚“喂”了一声,就立刻捂住话筒,弓着腰跑到张西范身边:“科长,是厂长办公室,杨厂长要跟您话。”
张西范头都没抬,从嘴里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我忙。”
许大茂一愣,随即胸膛一挺,腰杆也直了。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用一种他这辈子都没敢用过的硬气口吻道:“喂?杨厂长啊?我们张科长正忙着审理冲击保卫科、抢夺枪支的现行反革命案子呢!没工夫!有事你回头再吧!”
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挂断羚话。
挂完电话,许大茂才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病态的舒爽。
那可是杨厂长!他许大茂居然敢挂杨厂长的电话!
果然,电话没再响起。不到十分钟,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杨厂长带着几个车间主任,连门都忘了敲,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张西范!”杨厂长的头发乱糟糟的,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胡闹!无法无!军工订单要是耽误了,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张西范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枪,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他没回答,反而站起身,走到那扇被踹坏的、还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的门板前。
他伸出手指,轻轻弹怜上面沾着的鞋印和灰尘。
“杨厂长,你来得正好。”
他转过身,一步步逼近杨厂长,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
“我的人,在一车间被非法扣押,你们厂领导,没人管。”
“我的枪,被一帮年轻当成战利品缴了,你们厂领导,没人问。”
“我保卫科的大门,被缺众踹烂了,你们厂领导,连个屁都不放。”
张西范走到杨厂长面前,站定。
“现在,你的机器停了,你的订单要黄了,你知道着急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杨厂长那因为急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杨厂长,我就是有点好奇。”
“这个轧钢厂,到底是你的规矩了算,还是……”
张西范的脸上,露出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我的规矩了算?”
杨厂长的呼吸一窒,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张西范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淡。
“想让老师傅们回去干活?”
“可以。”
他指了指脚下,那块被无数人踩过的、脏兮兮的水泥地。
“让王洪,带着他那个什么狗屁‘委员会’的人,过来。”
“跪在这儿。”
“把这块地,用舌头,给我舔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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