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卷帘门被叉车“哐当”撞了一下,震得头顶的灯泡晃了晃。林阳正蹲在地上核对着西安那批货的清单,铅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条没头的蛇。他盯着“锌合金配件 20箱”那行字,看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行字早上已经核对过三遍了。
“阳哥,发成都的瓷砖该装柜了。”马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点喘,“周主管让你过去盯一眼,这批货客户要验箱。”
林阳“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像生了锈的合页。他扶着货架晃了晃,眼前的货箱突然叠在一起,变成医院ct片上那个模糊的阴影,拳头大的黑影压得他胸口发闷。
“咋了阳哥?”马跑过来扶他,“脸咋白成这样?是不是没吃早饭?”
林阳摆了摆手,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半个昨剩下的馒头。他咬了一口,干得剌嗓子,咽下去时像吞了把沙子。“没事,”他含混地,“昨晚没睡好。”
其实不是没睡好。是压根没睡。
妈妈从医院回来后,夜里总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他躺在自己屋里,听着隔壁屋的动静,听着爸爸爬起来给妈妈倒水,听着止咳糖浆的瓶盖“咔嗒”打开,心里像被猫抓似的。凌晨三点好不容易眯过去,梦里全是医生那句“拳头大的肿瘤”,吓得他一激灵坐起来,冷汗把枕头洇出个深色的印子。
“周主管刚才还念叨你,”马帮他把清单折起来塞进兜里,“你这阵子干活总走神,上周发沈阳的货差点把型号写错。”
林阳没接话。他知道自己走神。前给瓷砖贴标签,把“浅灰”写成“浅黑”,被质检的老张骂了句“魂儿被勾走了”;昨叉车师傅让他挪个空托盘,他愣了半,差点被叉车撞倒。他也想集中精神,可眼睛一闭,就是妈妈化疗后掉光头发的样子,是爸爸蹲在厨房门口偷偷抹眼泪的背影,是存折上那串离十万块还差一大截的数字。
“去成都的货是哑光砖,客户特意不能磕角。”马在他耳边念叨,“你可得盯紧点,周主管这批货要是出岔子,这个月奖金就别想了。”
奖金。林阳心里冷笑了一下。现在别奖金,就算把他这月工资全扣了,也凑不够妈妈第一次化疗的钱。二姐上周又送来了一万块,是“工程款结零”,可他看见二姐的车后座放着个崭新的书包——她女儿念叨了半年的那款,以前总“太贵,等打折再买”。
叉车“轰隆”着把第一箱瓷砖越货车边,林阳跟着走过去。阳光刺眼得很,他眯起眼,看见瓷砖箱上印着“优等品”三个字,鲜红的油墨像血。他突然想起妈妈刚查出病那会儿,总笑着“我这身体,跟仓库的瓷砖似的,结实着呢”。
“阳哥,验箱了。”客户那边的人挥了挥手,手里拿着个手电筒。
林阳走过去,帮着拆开最上面的箱子。哑光砖的表面泛着柔和的光,是他以前跟薇过的“适合装婚房”的那款。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突然像触电似的——
保险。
他猛地想起什么,心脏“咚咚”狂跳起来,震得耳膜发疼。
前年他在保险公司待过三个月。那时候刚从搬运工转成核数员,手里有零闲钱,保险公司的刘主管跟他念叨“重疾险有多重要”,“人这辈子就怕生病,一场病能拖垮一个家”。他被动了,想着妈妈总胸口疼,就咬牙给妈妈买了份重疾险,保额不高,十万块,每年交三千多保费,交二十年。
后来他觉得保险“不实在”,加上仓库活儿忙,就从保险公司辞了职,这事慢慢就忘了。这阵子家里乱成一锅粥,他更是把这茬抛到了九霄云外。
“阳哥?你咋了?”马推了他一把,“客户等着验呢。”
林阳没理他,手抖着摸出手机。屏幕上沾着层灰,他用袖子擦了擦,指纹解锁试了三次才打开。通讯录里“刘主管”三个字躺在最下面,还是前年存的号码。
他手指发颤,差点按错号码。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刘主管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听筒里炸出来:“喂?哪位?”
“刘、刘主管,我是林阳。”林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前年在你那儿待过的林阳。”
“林阳?”刘主管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想通了,回来卖保险?跟你啊,我现在升区域经理了,你回来我给你安排个好位置……”
“不是不是,”林阳急忙打断他,“我有急事找你。我妈……我妈得了乳腺癌,中晚期,我想起前年在你那儿给她买过一份重疾险,现在能不能理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刘主管的声音正经起来:“乳腺癌?确诊了?啥时候买的保险?”
“前年三月,保十万的那款,每年交三千二。”林阳盯着瓷砖箱上的日期,“保单我好像放家里抽屉了,具体名字记不清了。”
“你别急,”刘主管的声音听起来挺沉稳,“你妈叫啥名字?身份证号记得不?我先在系统里查查。”
林阳报了妈妈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仓库里的叉车还在“轰隆”响,客户验箱的话声飘过来,可他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查到了。”刘主管的声音再次响起,“林桂兰是吧?确实买了份重疾险,保额十万,观察期早过了,符合理赔条件。”
林阳感觉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扶住旁边的货箱,冰凉的纸箱贴着额头,才没让自己晕过去。“能、能赔多少?”他哑着嗓子问,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重疾险是确诊即赔,符合条款就能赔十万。”刘主管,“你把诊断证明、病理报告、身份证、银行卡这些准备好,我让理赔部的人跟你对接。对了,保单找不到也没事,系统里有记录。”
十万。
刚好够妈妈第一次化疗和手术的钱。
林阳靠在货箱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晕开一片湿痕。他想起这阵子的难——爸爸在澡堂子住了三晚,“省点是点”;二姐把女儿的钢琴课停了,“先紧着大老舅母治病”;他自己每啃着干馒头,算着仓库的加班费能攒多少……原来希望一直藏在抽屉里,被他忘了整整两年。
“喂?林阳?你还在不?”刘主管在那头喊。
“在、在。”林阳抹了把脸,声音还是抖的,“谢谢你刘主管,太谢谢你了……”
“谢啥,这是我该做的。”刘主管笑了笑,“起来我还欠你个人情呢。前年你走的时候,我让你把你爸的电话簿给我,想跟他聊聊保险,你非‘我爸不喜欢被打扰’,现在想想,你这孩子还挺实诚。”
林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时候刘主管总跟他打听爸爸的同事、老战友的联系方式,“这些人都是潜在客户”,他觉得别扭,一直没给。没想到刘主管还记得这事。
“以前……不好意思啊。”林阳有点尴尬。
“没事没事,”刘主管大大咧咧地,“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妈这情况特殊,我跟理赔部打个招呼,让他们快点走流程,争取一周内给你赔付。你把你电话发我微信上,我让理赔专员联系你。”
挂羚话,林阳站在原地,阳光照在他脸上,暖得有点烫。他掏出手机,手还是抖的,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喂?阳?咋了?”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背景里有咳嗽声,是妈妈在咳。
“爸!”林阳喊了一声,眼泪又下来了,“我想起来了!前年我给妈买过一份重疾险!十万块!刚才问了保险公司,能理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响动,像是爸爸碰倒了什么东西。“保险?啥保险?”爸爸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不敢相信的激动,“你给你妈买过保险?我咋不知道?”
“前年在保险公司上班时买的,忘了跟您了!”林阳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刘主管能赔十万,刚好够妈化疗的钱!”
“好!好!”爸爸在那头哽咽着,“我这就去找保单!好像在你妈那个红木盒子里!你我这脑子,咋把这事给忘了……”
“找不到也没事,保险公司有记录!”林阳,“他们一周内就能赔付!”
“太好了……太好了……”爸爸重复着,然后突然压低声音,“别让你妈听见,她知道了该激动了,对身体不好。我先去找保单,找到了给你。”
挂羚话,林阳深吸一口气,感觉压在心里的石头突然被搬开了,胸口敞亮得很。他回头看了看,马正跟客户着什么,看见他过来,赶紧招手:“阳哥,验完了,没问题。”
“嗯。”林阳点点头,拿起清单开始核数。这次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字迹虽然还是有点歪,却稳多了。
“刚才跟谁打电话呢?看你高心。”马凑过来,好奇地问。
“跟我爸。”林阳笑了笑,是这阵子第一个真正的笑,“点好事。”
“啥好事?”马追问。
“以后告诉你。”林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去装成都的货,别耽误了发车。”
叉车把瓷砖箱稳稳地摞在货车上,林阳站在旁边看着,心里踏实得很。他想起妈妈总“无绝人之路”,以前觉得是老话,现在才明白,路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有时候被灰尘盖住了,得自己弯腰去扫。
中午吃饭时,林阳去食堂买了份红烧肉,还加了个荷包蛋。以前他总“食堂的肉不新鲜”,今却觉得特别香。他给二姐发了条微信:“姐,妈那事有好消息,回头跟你,你把钢琴课给孩子报上吧。”
二姐秒回:“啥好消息?是不是钱凑够了?你可别骗我。”
林阳笑着回复:“不是骗你,是真的好消息。”
吃完饭,他在仓库后面的公园坐了会儿。秋阳暖暖地照在身上,风里带着点桂花香。他想起前年买保险时,妈妈还骂他“乱花钱”,“我身体好着呢,买那玩意儿干啥”。他当时还跟妈妈拌嘴,“买个踏实”。现在看来,真是买对了。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市里。他接起来,是保险公司的理赔专员:“请问是林阳先生吗?我是刘主管让我联系你的,关于你母亲的理赔……”
林阳站起来,走到阳光下,认真听着专员需要准备的材料。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点散,可每个字都透着劲。
挂羚话,他看着仓库的方向,周明宇正叉着腰跟工人着什么,脸红脖子粗的,还是那副“周扒皮”的样子。可林阳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有活儿干,有钱挣,有盼头。
他往仓库走,脚步轻快了不少。路过第三排货架时,他停了下来。那箱瓷砖样品还在,他伸手擦了擦上面的灰,浅灰色的砖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妈妈年轻时的笑脸。
“阳哥,周主管找你。”马从仓库里跑出来。
“来了。”林阳应了一声,最后看了眼瓷砖样品,转身往仓库走。
阳光穿过仓库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林阳走在光影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却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他知道,妈妈的病还没好,钱的事还没完全解决,可至少,他们不用再像前几那样,在黑暗里瞎撞了。
有光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照亮往前走的路。
他想起爸爸刚才在电话里“我这就去找保单”,想起二姐可能正在给女儿报钢琴课,想起刘主管“一周内赔付”,心里暖融融的。生活或许还是会难,化疗的疼,钱的紧张,亲戚们迟早会知道的担忧,可只要有这一点点光,就总能熬过去。
林阳推开仓库的门,周明宇的大嗓门扑面而来:“林阳!成都那批货的出库单呢?客户等着签字呢!”
“来了!”林阳笑着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办公室。铅笔在手里转了个圈,他低头看着清单,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真好,还能好好干活,还能为这个家出力,还能看见明的太阳。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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