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阿岩的肩膀变得更宽了。
他不再有那么多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每不亮,海鹞还在破草席上蜷缩着,就能听到屋外阿岩劈柴的沉闷声响,咚,咚,咚,一下下地敲。
他沉默地整理着父亲留下的渔网,用鱼骨针和韧藤仔细修补那些巨大的破洞。
手指被粗糙的网绳和锋利的骨针磨破,渗出血珠,他也只是皱皱眉,在裤子上蹭掉,继续埋头。
家里那几分贫瘠的坡地,成了阿岩的全部指望。
他挥舞着一把沉重的石锄,一下下凿进板结的土里,翻起带着碎石块的红褐色泥巴。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紧贴在结实的脊背上,海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扑在他汗湿的脸上,留下道道泥痕。
海鹞蹲在田埂边,看着哥哥沉默劳作的背影。
她拿起旁边一个破旧的椰壳水瓢,跑到不远处石缝里渗出的那点可怜的水洼边,心地舀起混着泥沙的浑浊水。
水瓢很沉,她双手捧着,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踮起脚,把水瓢递到阿岩干裂的唇边。“哥,喝水。”
阿岩停下动作,接过水瓢,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顺着他下巴流下来,混着汗水和泥灰。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把水瓢塞回海鹞手里,声音有些沙哑:“去,把屋后那点野菜摘了洗洗,晌午煮汤。”
海鹞点点头,跑开了,她知道,家里的陶罐里,糙米只剩下浅浅一层底。
日子像磨盘一样,沉重而缓慢地转动。
海鹞学着哥哥的样子,用手在阿岩翻过的地里,笨拙地扒开土,把几颗干瘪的豆种放进去,再心地用土盖上,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阿岩修补渔网时,她就坐在旁边,把哥哥理出来的、纠缠成一团的旧渔线,一点一点耐心地解开,重新绕在光滑的木棍上。
有时,阿岩会带她去海边,他卷起裤腿,赤脚走进齐膝深的海水里,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礁石缝隙。
他猛地俯身,手臂迅捷地插入浑浊的水下,再抬起时,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拼命挥舞着大螯的青壳螃蟹。
他把螃蟹扔进海鹞挎着的藤篓里,“看着点,别让它夹到手。”叮嘱一句,又继续搜寻下一个目标。
海鹞看着藤篓里那些张牙舞爪的螃蟹和偶尔几条滑溜的鱼,这是他们难得的荤腥。
哥哥的裤腿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
傍晚,破旧的屋升起炊烟。
阿岩在屋外用石块搭起的灶上煮着野菜糊糊,里面翻滚着几块可怜的鱼骨和蟹壳。
海鹞坐在门槛上,把白捡来的柴火一根根折断,塞进灶膛里,火光跳跃着,映着她和哥哥疲惫而沉默的脸。
阿岩用木勺搅动着锅里寡淡的糊糊,舀起一点尝了尝,眉头皱得更紧,默默地从怀里摸出半块粗粝的盐石,心地在锅沿上磨下一点点粉末撒进去。
糊糊有零咸味,但依旧清汤寡水,他把稠一点的捞进海鹞的破陶碗里,自己碗里几乎全是汤水。
海鹞捧着碗,口口地喝着滚烫的糊糊,野材苦涩混着一点点鱼腥味弥漫在口腔。
她抬头看哥哥,阿岩正低着头,大口吞咽着他碗里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汤水,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眼下的青黑很重,嘴唇紧紧抿着,像一道刻上去的直线。
海鹞低下头,把碗里一块稍大的野菜根夹起来,放进阿岩的碗里。
阿岩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话,只是把那块菜根扒进嘴里,嚼得很用力。
屋外,风声呜咽,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远处的礁石,屋里只有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海鹞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看着哥哥被生活压得越来越弯的脊背,想着爹宽阔的手掌和阿姆温暖的怀抱,还有那再也闻不到的、篝火上烤鱼的浓烈香气。
她默默地把碗里最后一点糊糊刮干净,伸出舌头舔了舔碗边。
……
空依旧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铅灰色,海风带着腥咸。
阿岩修补好最后一片渔网,把沉重的网具扛在肩上,回头对正在屋后费力劈着细柴枝的海鹞:
“我下海看看网,昨放的,别让浪头冲走了。你待家里,别乱跑。”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疲惫。
海鹞抬起头,看着哥哥走向那片灰蒙蒙的大海,他的背影在空旷的海滩上显得有些单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沙里。
海鹞劈完柴,把细的柴枝拢成一堆抱进屋里。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的破窗透进些微光,她坐在地上,开始搓那些老旧的渔线。
手指被粗糙的纤维磨得生疼,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沉闷的震动感从地面传来。
海鹞的手停住了,心脏猛地一缩,一种熟悉的心悸传来,她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冲向屋前那块最高的礁石。
噩梦重演。
大海的尽头,那个熟悉的黑色漏斗再次出现。
它旋转,扩张,比上一次更加巨大,更加狂暴。
海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被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抽吸着,形成一道道恐怖的水墙,朝着旋涡中心奔涌而去。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靠近渊涡边缘的海面。
在那里,一个的黑点在滔巨浪中疯狂地起伏、挣扎。
是阿岩!
他正试图解开缠绕在礁石上的渔网。
筏子在巨浪中像一片枯叶,被抛上高高的浪尖,又狠狠砸进深陷的波谷。
阿岩的身影在浪花中时隐时现,他弓着背,用尽全力划着桨,试图对抗那毁灭地的吸力。
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条的筏子,连同阿岩奋力划动的身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打着旋,不可逆转地滑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心。
“哥——!!!”
海鹞尖剑
她向前扑去,脚下湿滑的礁石让她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尖锐的岩石边缘划破了她的膝盖,血混着泥沙渗出来,但她感觉不到疼。
她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礁石边缘,徒劳地向着大海伸出手。
视野被泪水模糊,又被海水打得生疼,她看到阿岩在筏子上,似乎回头望了一眼海岸的方向。
太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浪头盖下,筏子和人影被彻底吞没。
黑色的旋涡旋转着,将那个的黑点彻底吞噬,一点涟漪没有留下。
风还在狂啸,巨浪拍打着礁石。
海鹞趴在礁石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颤抖。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汹涌而出,和海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是极致的咸和苦。
她看着那片重新归于平静的的大海,巨大的空洞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彻底淹没了她。
父亲的手掌,阿姆的怀抱,阿岩沉默的脊背……
所有支撑她的东西,都被那黑色的深渊,一口一口,吞噬殆尽。
她蜷缩在沙滩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她不再看海,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因寒冷而剧烈地颤抖。
这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风,冰冷的海,和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
……
海鹞讨厌泥土。
那湿滑、沾满脚趾缝的触感,让她想起岸边的淤泥。
村子东头那几分薄田,曾经是阿岩用汗水浇灌,试图养活他们兄妹的希望,如今只让她感到沉重和厌恶。
她任由田里的野草疯长,盖过了阿岩亲手种下的几棵蔫巴巴的豆苗。
她偶尔会去海边,但不是为了修补渔网。
她只是坐在那块最高的礁石上,看着那片铅灰色的大海,一看就是大半,风卷起她的头发,咸涩的水汽扑在脸上。
家里的破陶罐彻底空了。
海鹞站起身,拍了拍沾在粗布裤子上的沙粒,走向村子。
她停在老陈叔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前。老陈叔正费力地把一捆晒干的柴火拖进院子。
“陈叔,”海鹞开口,“我帮你劈柴。”
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根粗大的浮木。
老陈叔直起腰,抹了把汗,看了看海鹞,又看了看那堆木头,
“阿叔家也没多少吃的。”
他看着海鹞疲惫的眼神,叹了口气:“劈完这堆,给你半块薯。”
海鹞没话,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把沉重的石斧。斧柄粗糙,磨着她的掌心。
她咬紧牙关,抡起石斧,狠狠劈向那根比她腰还粗的硬木。
咚!
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她手臂发麻,斧刃只在木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她再次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劈下。
汗水很快顺着额角流下,流进眼睛里。
她不管不顾,只是一下,又一下,机械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虎口被震裂了,渗出血丝,黏糊糊地沾在斧柄上。
粗粝的木屑飞溅起来,划破了她的脸颊,她像感觉不到痛,眼里只有那根顽固的木头。
不知劈了多少下,咔嚓一声,木头终于裂开一道缝,她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
老陈叔默默地把半块薯放在旁边一块石头上,转身进了屋。
海鹞丢开石斧,抓起那块薯。
她靠在劈开的柴堆旁,用牙齿薯肉,吞咽下去。
食物落进空空如也的胃里,只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随即被更大的空虚淹没。
……
更多的时候,她选择下海。
海水包裹住身体,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水下的世界是另一个样子。
光线被扭曲,声音变得模糊。斑斓的鱼群在珊瑚礁间穿梭,像流动的彩带。
海葵随着水流轻轻摇摆,她憋着气,像一条灵活的鱼,在礁石缝隙间搜寻。
手指探进冰冷的岩缝,摸到一只躲在里面的肥美海胆,坚硬的棘刺扎了一下她的指尖,她毫不在意,用力把它抠出来。
有时能逮到一条反应迟钝的石斑鱼,滑溜的身体在她手里拼命扭动。
抓到的东西丢进腰间的藤篓里,沉甸甸的收获能换几把糙米或一点盐巴。
在水里,身体的重量似乎消失了,只有水流拂过皮肤的冰凉触感,和肺里空气一点点耗尽时的轻微灼烧感提醒她还活着。
当她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着空气时,那种沉重的空虚感又像溺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她淹没。
看着手里挣扎的海货,远处死寂的村落,以及那片吞噬了她所有亲饶的大海,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笼上心头
活着,为了什么呢?
像阿岩那样,日复一日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最后被大海一口吞掉?
还是像现在这样,像滩涂上的一只寄居蟹,为了填饱肚子麻木地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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