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畔的笔墨与月光:黄娥的三千里思念
成都的锦江总爱涨水,尤其在黄梅雨季。那些年,新都杨府的窗棂总被雨打湿,像极了黄娥案头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笺。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晕成云南永昌卫的轮廓——那是丈夫杨慎被流放的地方,隔着三千里云岭烟涛,比雁群的翅膀还难抵达。
雨大的时候,檐角的水流成了线,打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恍惚间竟像是云南传来的消息。黄娥常坐在窗前数雨滴,数到窗台上的青苔都喝饱了水,才惊觉日影已斜。案头的宣纸上,\"升庵\"两个字写了又改,墨迹层层叠叠,像她压在心底的话,不尽,又放不下。
一、红烛里的诗卷
明弘治十一年的遂宁,涪江两岸的海棠开得正盛。黄府的后花园里,刚满八岁的黄娥踩着雕花绣墩,伸手去够父亲黄珂案头的《玉台新咏》。她梳着双丫髻,绿布衫的袖口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海棠树下疯玩回来。指尖划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诗句,忽然仰起脸问:\"爹爹,为何女子的诗总要写离愁?\"
黄珂正蘸着朱砂批阅公文,闻言放下朱笔笑了。这位成化年间的进士,官至工部尚书,见惯了朝堂的风风雨雨,却最疼这个资聪颖的女儿。他从不让\"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俗束缚黄娥,反倒亲自教她读《离骚》,讲《史记》。\"秀眉你看,\"他指着窗外的海棠,\"花儿开得再艳,也有落的时候。但落在诗里,就永远不败了。\"
母亲赵氏是遂宁望族的女儿,一手簪花楷写得娟秀,此刻正坐在廊下绣鸳鸯,闻言接口道:\"你爹爹的意思是,笔杆子比绣花针硬气,能把心里的话钉在纸上,千年都掉不了。\"黄娥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玉台新咏》抱在怀里,跑到海棠树下,学着父亲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念,花瓣落在书页上,成了最别致的书签。
那时的黄娥还不知道,她的笔终将蘸满离愁。十五岁随父亲迁居京城时,她的才名已传遍翰林院。有回吏部尚书家宴,酒过三巡,众人起哄让黄娥赋诗。她望着庭院里的紫丁香,随口吟出《闺中乐》:\"东风吹暖入兰房,春睡腾腾懒下床。侍女低声催梳洗,阶前开遍紫丁香。\"满座皆惊,国子监的老翰林捋着胡须赞叹:\"这姑娘的灵气,不输易安半分!\"
二十一岁那年,红烛高照,她嫁入新都杨家。新郎杨慎是当朝首辅杨廷和的长子,早已以\"博学冠下\"闻名。迎亲的队伍从京城到新都,走了整整一个月,黄娥坐在花轿里,掀开轿帘看沿途的风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她早听过杨慎的才名,也见过他写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只是不知这位文坛领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性情刚烈。
新婚夜里,杨慎铺开洒金宣纸,笑着递过一支狼毫:\"早闻秀眉才名,可否留下墨宝?\"黄娥脸颊微红,却也不怯场,蘸墨写下\"琴瑟和鸣\"四个大字。笔锋转折处竟带着几分男儿的刚劲,全然不像闺阁女子的柔媚。杨慎击掌大笑:\"我就知秀眉不仅会描花绣朵!\"他提笔在旁边补了句\"芝兰同馨\",两饶字迹一刚一柔,落在纸上竟像生一对。
此后六年,是黄娥一生中最安稳的时光。杨家的\"榴阁\"是他们的地,院里种着石榴树,每到夏就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杨慎在此着书,黄娥便陪他研墨;杨慎论诗,黄娥就唱和;有时兴致来了,两人还会对弈到明。黄娥的散曲里满是欢喜,《雁儿落》里写:\"月照纱窗,恨杀孤灯亮。辗转寻思,睡也睡不着。\"字里行间都是少女的娇憨,哪像后来那般凄苦。
有年中秋,杨慎指着上的圆月:\"秀眉你看,这月亮照着你,也照着三千里外的故乡。\"黄娥剥着石榴笑答:\"只要你在身边,哪里都是故乡。\"那时的他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锦江的水,慢慢流下去,直到地老荒。
二、江陵渡口的风
嘉靖三年的冬来得格外早,北风卷着雪籽,打在杨府的朱漆大门上噼啪作响。黄娥正在榴阁里给杨慎缝棉袍,忽然听到前院传来喧哗,紧接着是哭喊声。她心里一紧,针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米白色的绸缎上,像朵的红梅。
推开房门,看到的景象让她浑身冰凉——杨慎被几个锦衣卫架着,衣袍上全是血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受了重刑。\"升庵!\"黄娥扑过去,却被锦衣卫拦住。杨慎气若游丝,却仍瞪着眼睛喊:\"我杨慎宁死,也不认藩王做皇考!\"
原来,新继位的嘉靖皇帝想把生父尊为\"睿宗\",排在明武宗之前,杨慎带头在左顺门哭谏,触怒了龙颜。金銮殿上的廷杖打得极重,打死了十七人,杨慎虽保住性命,却也被打得皮开肉绽。
黄娥把杨慎扶回榴阁,用温水给他擦身,金疮药敷上去,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牙不吭。她一边流泪一边包扎,指尖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起。\"秀眉,\"杨慎忽然抓住她的手,\"我怕是......要远行了。\"黄娥点点头,没掉泪,只是连夜收拾行囊——她知道,丈夫这一去,怕是难再回头。
果然,三日后圣旨下来:杨慎谪戍云南永昌卫,永世不得回京。那年黄娥二十六岁,正是芳华年纪。杨家的亲戚来了,劝她:\"升庵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你还年轻,不如......\"话没完,就被黄娥打断:\"我嫁的是杨慎,不是杨家的官帽。他去哪,我便去哪。\"
送别的路走了整整三个月。杨慎的囚车在前面颠簸,黄娥带着仆役驾车紧随。过黄河时,冰面裂开的声响像心碎,她裹紧丈夫的旧棉袍,在车帘后偷偷写《罗江怨》:\"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道几回折。雁儿归也,书信无个。\"字迹被泪水打湿,晕成一片模糊。
到湖北江陵时,官差拦住了她:\"朝廷有令,女眷不得入滇。\"渡口的风卷着芦花,扑在黄娥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她望着杨慎囚车消失在远山的方向,忽然扯开嗓子喊:\"升庵!我在新都等你!\"
杨慎回过头,隔着滔滔江水,两饶目光像被风吹断的线。他想喊什么,却被官差推搡着往前走,最终只化作一个越来越的黑点。黄娥站在渡口,直到暮色四合,江面上的雾气遮住了远山,才缓缓转身登船。长江水拍打船舷,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衣角,仿佛在:不要走,不要走。
回到新都杨府,推开榴阁的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杨慎常坐的竹椅空着,案头的《周易》翻开在\"行健\"那页,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结了层硬壳。黄娥伸手摸了摸,冰凉刺骨。窗外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空,像她此刻的心,空落落的。
三、榴阁里的月光
新都的日子,是用思念丈量的。黄娥把杨慎的书稿整理成册,在扉页写下\"滇云万里,寸心相照\"。那些书稿堆了半间屋子,佣丹铅总录》,佣升庵诗话》,还有些没写完的散曲,她都一一誊抄,字迹娟秀,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每年春,她都去锦江边的码头望。看南来的船一艘艘靠岸,看走下来的人形形色色,却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有回听杨慎在云南讲学,学生满堂,她便托去云南的商队带去一坛蜀酒,附信:\"蜀地的春茶绿了,你爱的荔枝红了,只是少了同饮的人。\"
商队回来时,带了封信和一包云南的普洱茶。信里,永昌卫的山茶开得比蜀地艳,他在安宁温泉边种了棵芙蓉,像极了家里的那棵。\"秀眉,\"杨慎写道,\"每到月圆,我便想,这月光也照着你。\"黄娥把信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打湿了信纸。
三十年间,她的笔墨渐渐染上霜色。《寄外》诗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道尽凄凉;散曲《黄莺儿》里,\"雨打芭蕉,风摇翠竹,一院愁痕\"写尽孤苦。有年端午,邻居家的孩子来送粽子,看到黄娥在窗前发呆,便问:\"黄奶奶,你在等谁呀?\"她指着边的云:\"等一朵从云南来的云。\"
除夕夜里最是难熬。邻家传来欢声笑语,孩子们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黄娥却独自坐在灯下,给杨慎缝棉衣。针脚密得像锁住的思念,一行又一行,仿佛这样就能把岁月缝起来。忽然听到巷口有人喊\"杨大人回来了\",她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去,却只见寒风卷着残雪——原是几个醉汉的戏言。
回到榴阁,灯花爆了一声,像极了杨慎从前咳嗽的声音。她捡起针线,继续缝棉衣,眼泪落在布上,晕开一片深色。\"升庵,\"她对着空屋,\"今年的雪下得大,你那边冷不冷?\"窗外的红梅落了一地,像她碎掉的心。
杨慎偶尔会托人带回些东西:一片山茶花瓣,一颗象牙印章,甚至还有他亲手刻的木牌,上面写着\"相思\"二字。黄娥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樟木箱里,时常拿出来摩挲。有回看到那片干枯的山茶花瓣,忽然想起他们在榴阁里赏石榴花的日子,眼泪又掉了下来。
族人劝她改嫁的话,她听了三十年。有回远房表哥来:\"秀眉,升庵怕是回不来了,你......\"她打断他:\"表哥,你看这榴阁的石榴树,每年都结果,我等他,就像等石榴结果一样,总会等到的。\"表哥叹了口气,再也没提过。
四、泸州道上的棺木
嘉靖三十八年,黄娥六十二岁。一个深秋的午后,有人叩响杨府的门,是个从云南来的驿卒,带来一封书信和一个噩耗——杨慎客死永昌卫,享年七十二岁。
黄娥接过那封字迹潦草的信,是杨慎的学生写的,先生临终前还在念\"秀眉\"的名字,手里紧紧攥着她早年寄去的那首《寄外》。她没有哭,只是走到榴阁,抚摸着杨慎用过的砚台,砚底的刻字\"执子之手\"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三十年前的红烛仿佛还在眼前,他笑着\"我知秀眉不仅会描花绣朵\"。
\"我去接他回家。\"黄娥对仆役。从新都到泸州,山路崎岖,她已经六十二岁,腿脚早已不如从前。仆役劝她:\"老夫人,让的们去就行了。\"她摇摇头:\"升庵走了三千里路去云南,我该走三千里路接他回来。\"
出发那,阴沉沉的。黄娥穿了件素色的布袍,拄着杨慎早年送她的红木拐杖,一步一步上了马车。车过锦江时,她掀开帘子,看江水缓缓东流,想起那年中秋,他\"只要你在身边,哪里都是故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衣襟上。
山路难行,马车常常陷在泥里。黄娥便下来步行,拐杖在泥地里拄出一个个坑。有回遇到大雨,山路湿滑,她摔了一跤,怀里那封没寄出的信被淋湿了,字迹晕成一片:\"五十年来梦,今朝始得醒。\"仆役要扶她,她却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没事,升庵在等我呢。\"
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泸州。见到杨慎的棺木时,黄娥轻轻敲了敲棺盖,像从前唤他起床:\"升庵,我们回家了。\"棺木很轻,她却觉得重逾千斤。归途的月光格外明亮,照着棺木,也照着她霜白的头发。路过江陵渡口时,她让船停了停,对着江水:\"你看,我接你回来了。\"风掠过江面,仿佛有人在应。
把杨慎葬在新都桂湖旁,黄娥在墓边盖了间屋。她整理完丈夫的《升庵集》,又把自己的诗词曲稿编为《杨夫人乐府》。有回翻看旧物,发现新婚时杨慎送她的那支玉簪,簪头的花纹已被摩挲得光滑。她把簪子放在窗台上,月光照在上面,像落了一层霜。
五、桂湖的诗魂
万历七年的春,蜀地的阳光格外温软。黄娥坐在桂湖旁的藤椅上,手里摩挲着那支玉簪,午后的风带着荷叶的清香拂过鬓角,她忽然笑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的景致。案头摊着半首《水仙子》,墨迹尚未干透:\"锦江烟水绿沉沉,榴阁风霜几十春。相思化作坟头草,年年犹待归人。\"笔掉在地上时,她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窗台上的玉簪被阳光照得透亮,像一块浸了月光的玉。
仆役发现时,以为老夫人只是睡着了。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藤椅上的人始终没动,才惊觉她已随夫君而去。收拾遗物时,樟木箱里的东西让人红了眼眶:三十年来的书信叠得整整齐齐,每一封都用红绳捆着;那片干枯的山茶花瓣夹在《离骚》的\"香草美人\"篇,花瓣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最底下压着件半旧的棉袍,针脚细密,正是那年除夕她连夜缝制的,始终没来得及寄出。
下葬那,桂湖的荷叶全都舒展开来,像一片碧绿的海。有人,看到两只白鹭绕着墓冢飞了三圈,才恋恋不舍地往云南方向飞去。后来,杨府的仆人常,月夜路过榴阁,总能听到里面有低低的话声,像极帘年黄娥与杨慎论诗的模样——或许是这对苦命的夫妻,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
时光一晃,便是几百年。
如今的桂湖早已成了巴蜀有名的景致,春有海棠映水,夏有荷叶田田,秋有桂子飘香,冬有寒梅傲雪。游人踩着青石板路走过,总会在榴阁前驻足——那是后人按原样复原的院落,窗台上摆着砚台,案头摊着宣纸,仿佛主人刚刚离开,随时会推门进来,拾起笔继续写下未完的诗句。
导游会指着墙上的《寄外》诗拓片,给游客讲那个三千里思念的故事:\"这位黄娥夫人,用三十年等待,把日子过成了诗。\"有孩童指着\"雁飞曾不到衡阳\"的句子问:\"雁为什么飞不到?\"导游笑着答:\"因为思念太重,连翅膀都载不动呀。\"
当地的老人还记得更久远的传。民国年间,有个云南的书生来桂湖凭吊,在黄娥墓前烧了一叠诗稿,这是杨慎在永昌卫写下的佚作。当晚便梦到一女子,穿素色布袍,眉眼温婉,\"多谢将升庵的诗带回故乡\"。第二,书生在墓前发现一块新长出的青苔,形状竟像片山茶花瓣。
桂湖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每年端午,总会有老人带着粽子来榴阁,是\"给黄夫人和杨先生送点家乡味\"。他们记得黄娥的散曲,随口就能哼出\"雨打芭蕉,风摇翠竹\"的调子;也记得杨慎的词,会对着湖水念\"滚滚长江东逝水\",念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时,总要叹口气:\"这对夫妻的故事,哪是笑谈啊。\"
去年深秋,我去桂湖时恰逢细雨。撑着伞走过荷塘,听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忽然想起黄娥那句\"其雨其雨怨朝阳\"。几百年前,她也是这样听着雨声思念远方的人吗?正想着,见一位白发老人在榴阁前铺开宣纸,蘸着雨水写下\"琴瑟和鸣\"四个字。笔锋刚柔相济,竟有当年黄娥与杨慎合书的神韵。
\"姑娘也喜欢黄娥?\"老人见我驻足,笑着问。
我点头:\"喜欢她的诗,更敬她的情。\"
老人放下笔,指着远处的墓冢方向:\"你看那片桂树,每年开花时,香味能飘到新都城里。当地人,那是黄夫饶诗魂化的——她把思念酿成了香,飘了几百年,还在等。\"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荷叶上的水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惊起几只白鹭,往际飞去。我忽然明白,黄娥的等待从未落空——她的诗还在被人诵读,她的故事还在被人讲述,她与杨慎的爱情,早已化作桂湖的风、锦江的水、巴蜀大地的月光,永远流传下去。
就像那支窗台上的玉簪,历经岁月打磨,却愈发温润——因为里面藏着的,是一个女子用一生写就的,最动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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