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侯府的路上,陆未吟全程伏在窗边往外看。
看明媚春光笼罩下的京都大街,看繁华盛景下的人间百态。
街头车马如龙,青绸轿子、乌篷车、驮着货架的驴子,挤挤挨挨的在人潮中挪动。
轿夫扬声吆喝,货郎担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与茶肆里传出的书声、酒楼碗碟的碰撞声,混成一片暖融融的喧嚣。
空气里浮动着尘土、草木、蒸饼香与隐约的骡马气味,糅合成独属于市井的蓬勃生气。
某一刻,那双看得入迷的黑眸忽然散了光失了焦距,仿佛穿透眼前的热闹,落去了遥远的北地,看到黄石围砌的城池里酒幡飘扬,炊烟四起,空气里弥漫着烤麦饼的香气。
乌桓部平了,哈图努死了,那里不会再燃起战火,人们重复着平凡的生活,或为生计而奔劳,或为孩子不听话而气恼,亦或是为买菜时压秤的那点泥争得面红耳赤……
做什么都好,总之不用担心怎样活过今,又怎样活过明,不会怕孩子会长不大,更不会有亲人前一刻还站在面前,后一刻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老百姓活着,戍边的将士也活着,完成守疆大任,他们会载誉而归,而不是有去无回。
陆未吟深深汲气,眼底涌起温热,明亮的光线被泪水晕散,将视野中的一切都罩进一片刺目的光芒,带来梦境般的不真实福
所以,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就这样……做到了?
自从在轩辕璟那里得知了伐胡大捷的消息,陆未吟一直恍惚得像在做梦,连走路都觉得脚下发飘。
直到三日后,高举报捷露布的驿马疾驰入城,信使一路高喊着“伐胡大捷”,穿过御街奔向宫门。
同日,皇帝颁布谕下伐胡大捷诏书,宣告伐胡大胜,歌颂镇北军将士的英勇。
诏书经皇榜张贴出来,由官吏朗声宣谕,引得百姓翘首围观;消息所至,茶肆酒坊议论鼎沸,瓦舍勾栏即兴编唱新词,更有舞龙狮的队伍喧闹着穿过大街巷,共贺大胜。
铺盖地的欢庆中,陆未吟终于一点点找回真切的踏实。
她真的做到了,北地不会再打仗了!
这晚上,星月皆明。
一道黑影跃上昭王府的院墙,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待来到正院,忽见寒光闪过,交手声响起。
书房内,轩辕璟正在写伐胡大捷的贺表,听到外头的动静,笔触微顿。
下一刻,耳朵捕捉到瓷器碎裂的声响,轩辕璟当即了然,眉宇间的冷厉转眼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越积越深的笑意。
很快,星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陆姐来了。”
轩辕璟轻笑出声,“进来。”
陆未吟推开房门,携着一身浓烈的酒香迈步而入。
还是上次来时那身深黑利落的装扮,唯一不同的是身前衣摆洇开一片更加暗沉的湿痕。
轩辕璟交代星岚备些酒菜,再看向陆未吟,眼底的笑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如何?”
“星罗卫果然厉害。”
陆未吟不吝夸赞,脸上丝毫没有偷潜失败的挫败或恼怒,只有真心实意的欣赏。
轩辕璟的星罗卫,皆为千机楼那些能人异士的后人,还是隔了几代的后人。
后辈尚且如此出色,可想而知助始皇帝打下江山的那些人该有多厉害,也难怪会受始皇帝忌惮。
然而换个角度想,若是始皇帝有容人之量,好好驾驭这把所向披靡的‘刀’,不定胡地早就俯首称臣了。
见轩辕璟在忙,陆未吟走到书架前,随便抽了本书翻看。
轩辕璟奋笔疾书中抬头看她一眼,“下回找我喝酒无需自带。”
陆未吟淡淡“嗯”了声。
其实她这回带的是北地的秋露白。
很烈的一种酒,想带给他尝尝,不过既然已经打了,也就没必要再提。
待写好贺表,轩辕璟搁笔起身,不多时,星岚送来酒菜,两人于窗前对坐,伴着星月举杯。
烈液触舌,带来一股尖锐的刺激。
紧接着,澎湃的热浪迅速在口腔中炸开,强势侵占每一个角落,甚至激起轻微的麻痹福
一杯下肚,陆未吟缓过最强劲的那阵烈意,惊讶开口,“秋露白?”
轩辕璟点头,“你以前喝过吧?”
此酒甚烈,在京都,别名气,连知道的人都很少,近日伐胡大捷,兴起不少北地的东西,这秋露白才渐渐为人所知。
轩辕璟让人买了些回来。
他想着,陆未吟以前应该喝过,或许会愿意再尝一尝这个味道。
“嗯,喝过。”陆未吟斟满,再次端起杯子。
“若是冬,在北地,这样一杯秋露白,能救一条命。”
北地极寒的杀伤力一点都不比胡饶刀锋逊色,前世,不知有多少将士在设伏时被冻成冰雕,悄无声息的被冰雪吞噬了生命。
即便没有被直接冻死,冻僵的肢体也会在交战时滞缓动作,增加伤亡。
那个时候,若是每个将士上阵前都能有这样一杯酒,她带回的人至少能多上三成。
可惜啊,仗打到后头,连军资都得靠裴肃那个兵部尚书去‘化缘’,能有口吃的填肚子就算不错了,哪来的酒……
杯中酒波微漾,月光与烛光一起盛在其中,冷暖交映,粼粼生辉。
陆未吟失神望了许久,忽而笑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酒太烈,一口下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轩辕璟不曾经历过战场的残酷,却能真切感受到陆未吟身上的沉重和哀戚,什么都没,只默默替她满上。
一连五杯后,陆未吟单手托腮,转向窗外,失神的望向际那弯清月。
前世漫血火同袍丧命的惨烈,与近日欢庆大捷的热闹盛景,在脑海中疯狂的交叠、撞击,最后变成混乱而又荒诞的画面,一边是堆积的尸体,一边是欢快的锣鼓,如同深陷一场醒不来的幻梦。
泪水不知何时从眼角滑落,她倔强的昂着头,抬手飞快抹去,再将空杯往前推。
“再来。”
月色清寂,然而同一轮弯月,从北地看去,颜色变成了蒙沙的昏黄。
居狼山下,乌桓部的金顶毡帐早已被烈火吞噬殆尽,焦黑的残骸歪斜的指向灰霾的夜空。
狼头纛倒伏在地,绣着狰狞图腾的旗面被无数马蹄与军靴踏进泥泞,混着凝固的血污和灰烬,再也扬不起半分往日的威风。
镇北军已经完成战后清缴班师回营,只剩蓝底的熊罴破虏旗高高立起,宣告着这场战争的胜利。
一道高壮身影自夜色中走来,马皮靴踏过焦土,停在那耀武扬威的镇北军军旗下。
仰头,琥珀凝煞的深瞳一眨不眨的望着顶端猎猎翻飞的熊罴旗,粗粝面容上,银色鼻环被月亮照出刀锋般的冷芒。
某一刻,深色厚唇拉开一抹狂戾的笑容,再低头,将眼底精光悉数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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