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世子殿下回府。”
才进王府走几步，这句话李无痕已经听了不下十次。而习以为常的公孙行没有任何回应，连微笑点头都懒得做。在李无痕身后，公孙行的王府扈从给他们送灵丹，以表示世子殿下对他们一年工作的感谢。
由于接下来的流程李无痕不得跟随，他被领至秋水山房静候。
王府规模十分巨大，相当于人间永宁的皇城紫极宫。居住在王府的皆为初代北曜君公孙云的嫡系后代，一脉相承从未发生变故，是公孙家族的正统掌权者。
在这，不单是嫡系成员回府过年，旁系每家也要派出一位代表赴宴。通常都是一家之主出席这种重要场合，也有被赋予厚望或深受宠爱的辈前来赴宴。
王府从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朱红灯笼高照。由现任北曜君领头，带领家族子孙入宗祠祭拜。宗祠位居王府最北端，门楼两柱有一对长联：世守忠贞昭日月，铁马金戈传英名；家传韬略耀乾坤，麟阁云台颂伟绩。
进入院中，素白灵石甬路，两边皆是盘龙玉柱。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等器物，抱厦前上面悬一块金匾，写的是“北辰拱极”。此乃太初尊亲书。两边一副对联，乃尊之后高帝御笔，写道是：忠诚鉴远，勋业四方平。
入正殿，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悬着历代君遗像。北曜君主祭，其他辈分高于君者陪祭，其余子弟分昭穆排班立定。献爵，献帛，捧香，展拜毯，守焚池，井然有序。青衣奏乐，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祭拜完祖宗，就该轮到公孙氏长者晚辈向君献礼，要在王府承灶举行仪式。路上，北曜君私问行道：“听你把中域李氏公子纳为己用，他现在何处？”
行答：“就在秋水山房等候儿臣。”
“他虽是养子，但李相尚未与他恩断义绝，切莫怠慢了他。”
“儿臣明白。”
君归座，族内长者领诸子弟上殿。先是长者，接着孝珣兄弟，然后晚辈按长幼挨次拜见献礼。君素爱神兵利器，于是其敬献礼品刀、剑、弓、戟、斧、锤等法力深厚神器，皆是诸兵器名家之作。礼毕，君起身进里间更衣，其余方各散出，前往筵席地点嘉乐殿。
离夜宴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公孙行来到秋水山房带上李无痕同去赴宴。
“走了，你等会就站我后面，想吃什么我给你迹”
“王府的年夜饭，是咋样的？”
“和传统宫廷宴席不同，它既没歌舞，也没献艺。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吃吃饭，总结过去一年北域事务，商议家族未来一年方略。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
“啊？这种场合你确定我能参加？”
“这有什么，又不是战时会议。就算被反对势力的谍子听了去，也只不过是提前通知而已。该执行的还是会执行，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他们有这闲功夫打探情报还不如当场杀几个仙来得省事。”
当公孙行踏入嘉乐殿时，簇已经有很多仙了。世子殿下的到场势必引来许多目光，让李无痕这个外姓的惴惴不安。他有点想回藏书阁和豆子一起看书了。
“李无痕，别低头。”
有了公孙行这句话，李无痕立马回过神来挺起胸膛正视前方。尽管有很多他没法听清的窃窃私语，有很多异样目光，他依旧阔步朝前。
李无痕绷着脸声道：“殿下，我这样行不行？”
“嗯，很可爱。”
李无痕不自主惊叫一声，只是还未发出声音，嘴巴就被公孙行强行闭上。除去咬到了舌头还有更糟的事。公孙行身为世子，其席位就在王位左侧。这就意味着李无痕再怎么不想引起注意，他的站位始终会投来众多目光。
“那子就是李无痕？”
“对，很年轻呢。”
“殿下为何要把他带到王府？”
“不懂，听殿下是答应帝作为征妖主帅才将这子从牢里换出来。”
“征妖主帅？这事和陛下商量过没有？”
“看来这次打仗是要用我们的兵马，明年有的忙了。”
公孙行对这些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的话题逐渐从李无痕为何跟在世子身旁的原因变成对年后征妖的议论，一个外姓毛头子显然远不如自家的兵马重要。公孙行很安心，至少目前还没有拿李无痕来做文章的家伙出现。
一声钟鸣后，众仙起身站定。只见那北曜君与妃一同从后殿出来，皆身着正红底色十二道赤金云纹袍服，腰间各系珠玉带、冰蚕丝；君头顶七宝琉璃冠，妃头戴金塔莲花冠，祥光熠熠，瑞霭缤纷。
君举酒道：“今夕岁除，吾与诸位共辞旧岁。望尔等同心辅治，使帝无劳神之忧，百姓无饥寒之苦，苍生万灵永膺多福。吾与诸位共饮此杯，以贺新元！”
众仙齐呼贺新元，即使是李无痕这种微不足道的角色也有资格一同饮酒。饮了此杯后，公孙氏众仙落座，夜宴开始。先由公孙行离座，向君妃敬酒。他只身站在中堂，要父王母后面陈这一年来的种种作为。从带领师府下凡助战，领旨独自镇守峻，协助人间朝廷治理北凉匪患，到后来峻陷落，悉数陈述。
“儿臣未能固守峻使家族颜面受损，深感惭愧。正因如此，儿臣自作主张奏请帝任命儿臣为征妖主帅，一雪前耻。”
君道：“征妖一事吾会与帝再议。行，汝与狰血战到底得胜而归，扬我祖辈雄风，为父甚是欣慰。至于峻失守一事，乃察地监失察在先，汝不必自责。”
“谢父王宽慰。” 公孙行顿了顿，又：“还有一事，其实峻一战儿臣得以凯旋，李无痕功不可没。若不是他在地底阻挡狐妖，儿臣恐怕凶多吉少。数日前李相因事务繁忙将李无痕托付与儿臣看管，还请父王肯准。”
君缓缓看向李无痕，那股凝视的威压让李无痕不由得心慌。
“李无痕。汝本是罪员之子，后被李相收为义子，如今又要到我公孙氏门下。汝有何感想？”
李无痕一时愣住，还是公孙行暗中施法让他醒神赶紧站到中堂。站在公孙行身边，看他脖颈上挂的冷汗，李无痕意识到接下来的回话对自己来至关重要。
“回禀君，我…我感激不尽！”
完了，我的嘴在什么。想了一堆好话到头来只出这个吗？芈旅？芈旅！救我救啊。李无痕你真是…唉，我真不想被这么多目光注视啊。君的眼睛瞪得好大，妃也是，是在惊讶李清竟然会养出来一个傻子吗，要是平常殿下应该已经把我打飞了吧。好丢脸。殿下对不起，其实流浪也不错，赶快把我扫地出门吧。
君微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汝秉性良直，忠勇双全，若有吾儿悉心栽培，日后必成大才，吾儿也有所裨益。吾准此事。”
公孙行松了口气，举杯至眉，道：“儿臣谢父王恩准。谨以椒柏之酒，祝父王圣寿无疆，母后慈颜永驻。”
接下来轮到二公子公孙珣，作为公孙家族目前的实际掌权者，还未话就已引来所有关注，连对世子殿下提不起多大兴趣的长者们都洗耳恭听。以往每年年夜，都是他来向君汇报本家事务以及旁系各家表现，这将直接影响到来年各家在族内的地位以及分配到的资源。
漫长又枯燥的汇报在公孙珣的一字一句中流逝，一个庞大无比的巨兽在李无痕脑海中呈现出来。这只巨兽的一呼一吸，一动一静，都在向北域宣誓着它为何能够雄霸北域万年之久。
本家手握七成兵马，将近五百多个分家瓜分剩下的三成兵马，即便如此数量也相当可观。至于各类资源，毋庸置疑，本家掌控着所有资源的绝对分配权。公孙氏旁支各家能够得到多少资源要看本家脸色，而那些在北域有头有脸的异姓家族不是与公孙氏联姻就是直接或间接效忠于公孙氏本家或旁支。像这样家国一体的庞然大物还有慕容氏和上官氏，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叛军终究是飞蛾扑火。
李无痕听得毛骨悚然，能在这里坐着的仙，不管对君多么恭敬、卑微。只要出了这王府，那便是让仙唯命是从的存在。
“怕了？” 公孙行轻声道：“这就是真实的界。你看李清执掌大权，四大君对他恭恭敬敬，但他也只不过是上官氏的家仆而已。”
李无痕得更声：“那为何上官氏为尊？”
“上官氏不仅是太初尊后裔，还掌握着地界气象、眼。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无权使用。此外他们还掌控人间文脉、武运，都是当年蛊雕没夺回去的气运。”
公孙珣汇报完了这一年本家事务以及各分家的对家族的贡献，虽然分配资源要到年后由君亲自决定，但场上已经出现镣落脸色。任你能在外姓面前扬眉吐气，若在家族内垫底，还是会被亲戚们冷嘲热讽。
“父王，最近“罡”活动愈发猖獗，不少辈惨遭刺杀。儿臣建议抽调部分兵加大域监管力度，以绝后患。”
“吾儿言之有理，可这兵由谁来出？”
“儿臣建议由丁等末流分家出兵，若情况进一步恶化，即刻荡清贼寇。有功者，便可提升至丙等。”
君首肯，珣敬酒。礼毕，退场。
……
圣京的除夕要比界任何一个城池仙境更加张灯结彩，其乐融融。不管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皇帝贵为“子”，从早上开始就要祭太庙、社稷。在仪式中，皇帝需着衮冕礼服，行三跪九叩之礼，献玉帛、酒醴，诵读祝文，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再亲笔写下对帝的祝福交予国师。由于国师遇刺，这项工作就交给下凡仙接手。
正午，皇帝设百官宴于元和殿，教坊司安排乐舞、大戏，君臣同席。御膳房制作菜品多达百余道，皆取自两都十四洲经典菜品。临近黄昏时，宫内禁军扮演“驱疫神”，戴黄金四目面具，持戈扬盾，击鼓呼号，驱逐宫职疫鬼”，有万骑出宫门之景。入夜，宫内各处点亮高悬大红灯笼。万寿宫宫门前立起“灯”和“万寿灯”，灯上绘有神仙、花卉，缀以流苏，彻夜通明。殿前燃巨烛，焚沉香。圣京护国寺、报国寺撞钟一百零八声，寓意驱除“百八烦恼”。
皇帝设守岁宴于万寿宫，与皇后、嫔妃、宗亲、皇子公主共聚一堂。皇帝向皇后、太子赐玉如意，向宗亲赐金锞，嫔妃赐银镯，其余皇子公主得压岁钱。皇帝赐屠苏酒，依长幼次序饮毕，宴间禁谈政事，只叙伦。
亥正时刻，皇帝离席，命太子代持守岁宴。
他去了一趟诏狱，去见他的“当朝首辅”。
新年旧岁交替之际，皇帝能从百忙之中抽出丁点时间亲自去见罪臣，胸襟气量属实罕见。其实他明白，徐恺之能从老父亲手中接过徐家扛起大梁，绝非尸位素餐之人。如果徐恺之真能效忠于朝廷，是他的一大幸事。
狱中，饱受折辱的徐恺之见到了他无比想见的男人，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深深的恐惧。他不明白，那个男人怎会在今夜驾临簇。
“罪臣，叩见皇上！”
皇帝见这位昔日的外朝领袖，徐家的人中龙凤，他曾痛恨不已的肉中尖刺，如今变成这般失魂落魄，诚惶诚恐的模样。既不冷笑，也不讥讽，只轻飘飘道了一句：“你受苦了。”
皇帝见他低头，于是接着：“京城有妖，不仅杀我国师，你家人也惨遭毒手。”
“什么！” 徐恺之猛抬头，却想到仰面视君这逾矩行径，赶紧将头按下。
“徐府上下一百一十六人，仅剩徐令闻、徐令仪二人。妖物行凶时他们在太平楼。回府之后，因惊厥过度而昏迷，至今未醒。朕派了太医日夜看护，你儿友人谢庚亭也守在他们身边寸步不离。”
心神尚未定，徐恺之随即以头抢地，道：“罪臣谢主隆恩！”
“朕下密旨处决谢玄瑛之时，你有何感想？”
徐恺之道：“罪臣认为他是罪有应得，也认为罪臣时日无多。”
“你能这么想，就明你还有点良心。为魏臣，食魏禄，理当精忠报国。你这次因祸得福逃过一劫，朕也不好意思杀你了，希望你能记着朕的话。”
皇帝背过身去，走向烟火气越来越浓重的出口。阴暗的石道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传朕口谕，徐恺之即刻官复原职，明日与百官一同上殿朝拜。”
徐恺之感激涕零，高呼一声“谢主隆恩”。
出诏狱回宫，一路上龙飞凤舞，火树银花，漫烟火照亮归家来路。很久没有，不，是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从记事起，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再后来，便是执掌下的皇帝。可他何曾在除夕佳节，在这宫外，欣赏过千家万户的星火繁花？
贵为国中君，亦为笼中雀。
此时此刻，姚修能无比羡慕他那个走过半个下的儿子，他一定见过许多真心实意的温情时刻吧，结识过不少侠肝义胆之人吧，也一定明白老爹犯下了哪些过失吧。短暂羡慕过后，是无比惋惜。他给了他自由，可也夺走了他选择如何过完后半生的权利。是非对错，他已经不敢去想了。
车驾驶入宫门，她从黑暗中现身。
金刀护卫本能拔刀护驾，大太监轻松摆手表示无事。
“你怎么来了？”
“赵丹青请叶寻喝年酒，赵英那一家子合家欢乐，只剩下我单着咯。”
“哈哈哈，那只能是朕来陪你走一走了。”
他们撇下众人，唯有大太监紧随其后。宫灯荧荧，映得雪地斑斓如霞。行至文和殿东暖阁，梦行云磨墨，姚修能沾墨。他在黄绢上写下新年吉语：愿下臣民永享升平之乐。
“我决定了，既然文昌有灵根，那就让他去界。生死有命，富贵在。文泰的命已经强行被我改了，我不忍心他的弟弟也重蹈覆辙。”
姚修能看着飞向夜空的烟火，眼眶泛红。孩儿年幼尚不能言语，就要人永隔。此时此刻，站在这座雄伟大殿前的没有什么大魏皇帝，只有一个伤心无奈的父亲。
梦行云递出一支玳瑁管紫毫，道：“喏，有些年头没送礼了。”
姚修能接过毛笔，有所欣喜，有所惘然。是有那么几年，在梦行云客居圣京的那几年里，每逢辞旧迎新，她都会亲自送来一件礼。最开始他还觉得这是大妖向他示好的客套举措，久而久之，这一件件礼，比那些金玉锦绣还要珍重。
梦行云温颜柔声道：“新年将至，祝您万事如意。”
……
子时正，神武门城楼鸣放礼炮一百零八响，声震圣京。皇帝携皇后、子女来到万寿宫前空地，同时点燃以杉木搭十丈高架，缀万枚烟花的“烟火城”，幻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火字图案。
此刻，夜空绽满繁花。凌霄殿前，帝命仙官持昊镜照彻四方域。雷公电母击鼓拨弦，奏万象回春曲。春神携花仙起舞弄袖，将春之气运播撒至山河万里。
岁至庚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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