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斜斜织着地，将新修的塘堰闸门裹进一片朦胧里。青石闸体是从百里外的采石场运来的，质地细密，被工匠打磨得平滑如镜，只是在离地三尺到丈余的位置，被凿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这些刻痕是工部新制的雨量线，每道痕宽寸许，深半指，里面填了桐油调和的细沙，雨打在上面，非但不会洇湿模糊，反倒让边缘更显清晰，像琴键般在青石上排列出沉默的音阶。
澈儿立在闸边的石阶上，未撑伞。素色常服的肩头早已被雨雾浸得透湿，发梢垂着细碎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却像毫无所觉，目光沉静地落在闸下的水位上。那水线正一寸寸、不疾不徐地往上爬，漫过“五寸”刻痕时，带起一圈细碎的涟漪，如同宣纸上刚晕开的淡墨，轻轻巧巧地漫过一道又一道标记。
“殿下，”身后传来柳明远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关牵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上好的桐油布，边缘垂落的水珠“嗒嗒”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的水花。“这场雨已连下七日，据钦监观测，云层厚重，怕是还要下上三五日。照这势头，水位怕是要漫过最高的刻痕了。”他顿了顿，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瞟着澈儿的侧脸，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新修的这处塘堰，前后耗费三百万两白银，征调民夫五千余人，若是……若是真溃撂，怕是不好向陛下和下人交代啊。”
澈儿缓缓转过头，雨丝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的水珠，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愈发温润，却又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清亮。“柳卿还记得吗？”他开口，声音被雨雾滤过，比寻常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你当年调任工部侍郎时，曾督建过西堤。道光年间那场大水，水位漫过堤顶三尺有余，西堤却没溃。事后老河工们，不是那堤修得多结实，是守堤的人心里清楚，水这东西，要疏，不能堵。”他伸手指向闸外蜿蜒的沟渠，那里的水流正顺着新挖的支渠分流，灌溉着下游刚刚开垦的梯田，田埂上的新苗被雨水洗得翠绿，“你看，水流进田里时，是带着生气的，不像堵在闸里时，那般汹汹。”
柳明远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伞骨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响。他当年督建的西堤，实则偷工减料，用沙土混着碎石填充，全靠运气才没在那场大水溃堤，这事他自以为早已被岁月掩埋，没想到澈儿竟还记得。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低声道：“殿下教训的是，臣……臣失虑了。”
“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雨幕中传来，一名浑身湿透的吏奔了过来，靴子上沾满了泥泞，裤脚还在滴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因为跑得太急，纸角都被揉皱了。“殿下！下游新垦的三千亩梯田，全都接上水了！老农们，这雨下得正是时候，比求神拜佛还灵验！他们……他们还在田埂上给殿下叩谢呢！”
澈儿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辨认出“水流充沛，丰收有望”几个字。他抬头望向闸门时，正见水位缓缓漫过最高的那道刻痕，却没有像柳明远担心的那样冲垮闸门——水流顺着预设的溢洪道平稳分流，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拨动琴弦，悦耳动听。
“看见了吗？”澈儿对柳明远笑了笑，眼里映着水光，显得格外明亮，“刻痕不是为了锁住水，是为了了解水的性子。水漫过刻线，不是不遂人愿，恰恰是在提醒我们，顺应水性，才能让水为我们所用。”
柳明远的脸色在雨雾中显得有些苍白，他讷讷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那道漫过刻痕的水线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出话来。
远处的廊下，殷照临一身玄衣，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雨幕中亮得惊人。他将柳明远那瞬间的僵硬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塘堰，也笼罩着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塘堰的水不急不躁地流着，漫过刻痕的水线，像是一道温柔的界限，一边是意，一边是人力，在这春雨中，悄然融成了一片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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