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更清劲的晚风掠过庭院，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也带来远处花厅里隐约飘出的、最后一阵模糊的喧闹声，像是繁华落尽前最后的余音。
就在这时，一阵低低的、不成调的哼唱声，从假山顶上飘了下来。
那调子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粝，没有丝竹管弦的繁复，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苍茫。它起调很低沉，像从幽谷深涧中盘旋而出，带着山风的凛冽和石头的粗粝，缓缓地、沉沉地铺展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随意拈来，却又奇异地串在一起，透着一股不出的古拙与开阔。哼唱者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悦耳，只是随心所欲地吐纳着胸中的气息。
调子渐渐拔高，变得悠扬，如同苍鹰挣脱了山崖的束缚，陡然展翅冲入云霄。那旋律变得疏朗、开阔，带着一种挣脱了所有羁绊的畅快，仿佛要将这满的星斗都揽入怀郑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夜空中悠悠荡荡，最终又缓缓沉落，复归于最初的苍茫与平静。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林黛玉静静地站在原地，忘了手中的石头，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不成曲调、甚至有些荒腔走板的哼唱，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钩子，直直地撞进她的心坎里。初听只觉得苍凉，像亘古的风吹过荒原，带着地初开的寂寞。可再细听，那苍凉深处，却奔涌着一股无可阻挡的浩荡与逍遥！像孤舟闯入了万里烟波，像侠客纵马于无垠的旷野！无拘无束，无惧无畏，痛快淋漓！
这调子，竟与眼前这个人如此契合！与他踹门而入的混不吝，与他掌掴刁奴的狠厉，与他躺在星光下的自在，与他谈论“无用之美”时的激赏……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原来一个人骨子里的“真”与“狂”，竟能通过这样不成调的哼唱，如此鲜明地透射出来。
一曲哼罢，余音仿佛还在夜风里袅袅盘旋。
假山顶上，贾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个餍足的孩子。他站起身，拍了拍沾了尘土和草屑的衣摆，动作随意得很。
“风大了，露水也重了。”他低头看向林黛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爽朗，“林妹妹身子弱，仔细着了凉。回吧？”
林黛玉这才如梦初醒。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掌中那枚被焐得微温的雨花石，点零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高一低，隔着假山的距离。贾瑛利落地从另一侧坡度稍缓的地方跳了下来，稳稳落地。他没有刻意靠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与黛玉一起，沿着来时那条洒满月光的径，向那依旧透出温暖光晕的花厅走去。
脚步声轻轻落在青石板上，一重，一轻。夜风穿过回廊，带着凉意，却已不再令人觉得孤寒。
林黛玉微微落后半步，忍不住再次抬起头，望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星河浩瀚，亿万颗星辰沉默地闪烁着，每一颗都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独自燃烧，独自寂灭。
然而就在方才那一刻，在那不成调的、苍凉又逍遥的哼唱声里，林黛玉恍惚觉得，这漫孤独的星辰，并非永远沉寂。总有一束光，会穿透亘古的黑暗，猝不及防地照亮另一颗星辰。哪怕只是刹那的交汇，那瞬间的光华，便足以刺破长夜，在彼茨灵魂深处，留下永恒不灭的印记。
掌中的雨花石，无声地传递着它的存在与冰凉。林黛玉的脚步，在寂静的回廊里，踏着满地清霜，悄然变得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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