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间,南疆。竹溪村 ,夏夜。
竹溪村枕着青翠山峦,偎在蜿蜒溪畔,像一幅被岁月浸染的旧画。
白日里,蝉鸣聒噪,溪水叮咚,妇人们浣衣的棒槌声此起彼伏,孩童们在竹林间追逐嬉闹,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与泥土的微腥。
然而,当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山坳,暮色四合,这座被翠竹环抱的村落便迅速沉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
虫鸣成了唯一的声响,起初是零星的试探,很快便织成一张细密、连绵不绝的声网,覆盖了每一寸土地。
萤火虫提着幽绿的灯笼,在低矮的灌木丛和湿润的田埂间无声游弋,点点微光在浓稠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如同散落的星子。
七岁的阿竹蜷缩在竹楼二层的竹席上,的身体弓得像只虾米。白日里贪嘴,偷偷摘了后山几颗野莓,此刻腹正一阵阵绞痛,像有只不安分的兽在里面抓挠翻滚。
他翻来覆去,身下的竹席发出“吱呀”的呻吟。阿爸阿妈在隔壁睡得正沉,鼾声均匀。窗外的虫鸣越发清晰,聒噪得让他心烦意乱。
“咕噜噜……”又是一阵肠鸣,阿竹痛苦地皱起脸,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捂着肚子坐起身,月光透过竹篾编成的窗棂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清冷的银霜。
窗外,虫鸣似乎更盛了,夹杂着一种……一种极其轻微、如同上好的丝绸被心翼翼地反复摩擦的“沙沙”声。
那声音若有若无,却奇异地钻入阿竹的耳朵,盖过了所有虫鸣。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孩童的好奇心。
是什么?是风吹竹叶?不像。是夜行的蛇?阿竹打了个寒颤,村里老人常竹林里有竹叶青。可那声音……又不太像蛇爬行的窸窣。
好奇心最终战胜了腹痛和恐惧。
阿竹赤着脚,像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到窗边。冰凉的竹地板透过脚心传来一丝凉意。
他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心翼翼地拨开竹帘一角,将一只眼睛凑近窗棂缝隙。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邻家阿七叔的竹楼院照得一片清亮。阿七叔的卧房窗户紧闭,糊着素白的窗纸,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阿竹记得阿七叔,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篾匠,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却能编出最精巧的竹篮竹篓。
他家的竹楼就在阿竹家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片菜畦。
“沙沙……沙沙……”
那奇异的声音似乎就是从阿七叔的竹楼里传出来的!阿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瞪大眼睛,试图穿透那片黑暗。
就在这时,阿七叔卧房那扇紧闭的窗户,窗纸内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气息,如同深秋清晨凝结在朽木上的露水,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竹器霉味,悄然弥漫开来,钻入阿竹的鼻腔。
这气息冰凉、阴湿,带着一种不属于夏夜的寒意。
阿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更加用力地贴近窗缝,几乎要将半边脸都挤进去。
月光似乎更亮了些,清辉透过窗纸,隐隐勾勒出阿七叔卧房内的轮廓。靠窗的位置,是一张老旧的竹床。
床上,纱帐低垂,隐约可见一个人形的轮廓盖着薄被,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是阿七叔的身体,正在熟睡。
然而,阿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身体之上,脖颈的位置。
脖颈之上……空空如也!
阿竹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灵盖,冻得他浑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
没有错!阿七叔的身体安稳地躺在床上,薄被盖至胸口,呼吸平稳。但本该是头颅的位置,却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月光透过纱帐,清晰地照亮了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的……断颈!
那断口并非想象中的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相反,它光滑得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截面,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奇异、温润的银白色微光!
断口边缘,覆盖着一层极其纤薄、近乎透明的……筋膜薄膜!
薄膜微微起伏,如同活物般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边缘与颈部的皮肤完美融合,不见一丝血迹或伤口,仿佛那头颅本就不该在那里,或者……是刚刚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以超越常理的方式,平整地“卸”了下来!
“嗬……”阿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被极度恐惧扼住的抽气声,如同濒死的鱼。
他想尖叫,想喊醒阿爸阿妈,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软肉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极致的惊恐中,更骇饶一幕发生了!
那层覆盖在断颈上的银白筋膜薄膜,骤然间光华流转!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石子,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般的银色光纹!
“咻——!”
一道模糊的、拖着细长银线的白影,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自那断颈处激射而出!
速度快得超越了阿竹视觉的捕捉极限,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色残影!
那白影无视了紧闭的窗棂和窗纸,如同月光本身,毫无阻碍地穿透而出!
在穿透的瞬间,窗纸甚至没有一丝破损,仿佛那白影并非实体,而是某种……光的投影!
阿竹的视线本能地急追那道白影!
月光下,那白影的轮廓瞬间清晰——那赫然是……阿七叔的头颅!
头颅双目紧闭,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熟睡般的安详。但它的脖颈断口处,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延伸出一条细长、柔韧、如同月光凝结而成的银白色“丝线”!
丝线晶莹剔透,散发着与断颈筋膜同样的微光,另一端,则牢牢连接着竹楼内,床上那具无头的身体!
头颅破空无声,没有丝毫气流扰动,快如鬼魅,直射向村外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黑黢黢的竹林深处!
眨眼间,便消失在浓密的竹影之中,只余下那条连接头身的银白丝线,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流光轨迹。
阿竹瘫软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竹墙上。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他死死盯着阿七叔竹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纱帐低垂,床上身体的轮廓依旧安稳,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他腹痛引发的噩梦。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虫鸣依旧,萤火飞舞,夏夜的竹溪村静谧如初。
阿竹蜷缩在角落,意识在惊恐与昏沉间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穿透力极强的鸡鸣,如同利剑般划破了沉沉的夜幕!
“喔喔喔——!”
随着鸡鸣响起,村外那片幽深的竹林深处,一道模糊的白影无声无息地疾掠而回!速度依旧快得惊人,拖曳着那条银白丝线,精准无比地穿透窗户,没入竹楼内!
阿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再次鼓起残存的勇气,颤抖着凑近窗缝。
竹楼内,纱帐依旧低垂。床上,阿七叔的身体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均匀、满足的鼾声。
脖颈之上,头颅完好无损地安放在那里,断颈处那层奇异的筋膜薄膜微光一闪,瞬间弥合如初,光滑的皮肤覆盖了断口,不见一丝痕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分离与回归,从未发生过。
阿竹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额头的冷汗混着泪水,糊了满脸。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惊恐与茫然。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谁会相信一个七岁孩子关于“阿七叔头飞走了”的梦话?他只能把这份恐惧深深埋在心里,当作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
然而,竹溪村的宁静之下,异样的涟漪已然荡开。
王婶家那只最肥硕的芦花鸡,一夜之间羽毛失去了光泽,精神萎靡不振,任凭喂食也打不起精神,日渐消瘦;村头李老栓家看门的大黄狗,往日入夜便狂吠不止,这几日却异常安静,蜷缩在窝里瑟瑟发抖;更奇怪的是,村后那片闹虫害的稻田,一夜之间,肆虐的稻飞虱竟十不存一,田中却不见半点喷洒农药的痕迹……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竹溪村平静的水面下,悄然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月夜,孩童眼中惊鸿一瞥的无头枕畔,与那破空而去的落头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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