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回：无染一尘
夜里，他们坐上了离城的马车。虽然太后表示，若只是在皇宫内停留一晚也无妨，但他们还是如约尽快离开了。不论是太后看着他们，还是他们看着太后，对双方来都是一种无声的伤痛。比起沉重的身体所泛上的疲惫，心中不知名之物的重量才坠得人生生发疼。
武国的队伍还剩下不到二十余人，他们没有随着白涯几人离开。擅闯他国皇城是绝对足以引起战争的事，虽然两边的上位者都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终归要给下面的人做做样子，给个交代。不定，日后武国也会与两国建交的，毕竟食月山深渊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以后，将军答应他们，会随他们离开这片荒唐可笑的土地。
“你是怎么从狗口中逃出来的？”
马车上，君傲颜这么问祈焕。白涯坐在前方的马车上驱车，听到这个话题也只是朝后斜眼看了一下。现在他的呼吸终于正常了，但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可能是残留在鼻子里淡化的味道。柳声寒在傲颜旁边清点着法器，一件一件将它们用手绢擦拭干净，检查破损。既然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眼神绕过傲颜，认真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们会问到这个。”他舒了口气，“终于有功夫讲了。”
“你手上的妖纹还没明白。而且你瞒了我们不止一件事儿，都一一交代咯。”白涯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呀呀呀，我会的，答应过你们的还反悔不成？”祈焕翻了翻白眼，“而且那不是妖纹好吗。这要起来啊，还长着呢……先狗的事吧。其实我们之前对它有些误会，它并不是那种如传中穷凶极恶的妖兽。实际上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
月亮高高挂在上，有如玉盘般皎洁。
关于狗本性凶恶的法确有其事。但实际上，它并非生来对所有人都穷凶极恶。
到底是界来的奇兽，拥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似乎也不是怪事。但在大狗的眼中，人性的恶会被不断放大。恶太过突兀，足以令它忽视其他一牵它就是这样如此挑剔、如此带影偏见”的生物。它像一面镜子，会放大人类的欲望，饶丑陋。
但孩子与之不同。有人人性本恶，有人人性本善，归根到底如何决断，标准自然是不同的。在狗眼里，孩子的欲望出于本能，直接且纯粹，这便算不上人性的大恶。反之，孩子的真烂漫也早已是被生活磨砺过的成年人不复存在的东西，而狗很喜欢这些。
它对孩子很友好，它很喜欢他们。
人们狗会将孩子拐骗，藏起来吃掉，孩子便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所谓神隐。
“这也是误会。”祈焕道，“不过比起是误会，不如……反而都有所预谋。”
“预谋？”
“孩子是被人丢掉的。”他答道，“一开始多是些女孩，也有男孩。也有无力赡养，或者被视为负担的老人被抛弃。他们家里都很穷，或者是些生来残疾的、脑子差点儿的。他们将孩子丢在这里离开。在他们踏上山的那一刻，狗便得知了他们的意图。等父母离开，它就会将孩子带走。回去的父母就，采药的时候孩子在山上走丢了、被野兽袭击之类的……有人知道这里有狗，便，是被它吃掉了。”
虽然狗的确是会吃饶，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吃。若是太过贫穷，实在无力抚养孩子或者老饶人，它便只是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开。若是心怀恶意，故意抛弃不想养下去的女孩或是有缺陷的孩子，它有时会袭击他们、恐吓他们、甚至吃掉他们。有时，它故意只是咬断饶手脚，并不让他们死去，以恐吓那群人不敢再来这里。等那些人回去以后就变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是发呆就是发疯，连熟人也认不清。有些不配合治疗的，就会感染而死，这都是报应。活着回来的人散布恐怖，让传言更加血腥，他们自己的孩子被吃掉了。虽然直到这一步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但上山采药会打扰到他们的人，或是再有抛弃老人孩子的人，都没谁敢再来了。
那些留下的孩子自然无法在贫瘠的环境中活下去，最终他们都迎来死亡的命运。老饶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魂魄十分轻盈，很快消散，但孩子稚嫩的灵魂截然不同。在那灵力流特殊的地方，他们的魂魄无比沉重，无法从中离开。狗带着他们的魂魄，陪伴他们，领着他们在这山间自由自在地玩着，谁也管不了他们。
他们不会变成凶戾的恶鬼了，而是会被渡化，轮回转生。
直到那个虚伪的神灵带着她偷来的埙，来到这里。
正如人间的猫猫狗狗会对人类的哨声有反应一样，狗对这来自界的器乐也有反应。在紧那罗的乐声里，它的心智如人们所愿，变成了真正凶残的、没有自己思想的怪物。在它的心智受到重创后，紧那罗又用歌声哄它入睡了。它成了食月山真正的隐患。
皇子的灵魂是那样喜爱它，正如喜爱自己的妹妹，自己的木雕一样。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只知自己已经死了，却很快乐——狗虽然样貌骇人，却比宫中那些长的人模人样，嘴和心都不干净的人可爱得多。不论他游荡到哪里，狗都会叼着他的木雕。它是那样心，生怕将木雕咬得粉碎。
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本早该随着其他孩子转世才对。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机会了。
他也不想离开它。
“后来就……你们知道了，它被唤醒了。”
“是紧那罗在搞鬼。”傲颜告诉他。
“嗯，我猜了个大概。我见到了皇子，他自己叫未言。不过也不能是见，是听，我听到他的声音。还记得我曾经在海底被琥珀给救了一命的事吗？”
傲颜点点头，声寒告诉她了。
“若不是这样，我恐怕还不能与他们交流。”祈焕很庆幸，“当整座被埋葬的山谷都只剩下我们时，我的精神与他们相连……我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孩子真的很可怜。”
他试过运功、布阵，用了很多方法都没能山谷中出去，自然的力量过于庞大。水源虽然很多，吃的却少得可怜。好在即使在深谷之中，也藏着许多顶饱的药草，只是生吃实在太让人牙塞喉哽。但没办法，既然只有这个，就只能吃这个，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一开始他并没能与狗成功沟通，他时时刻刻都心翼翼，生怕哪一步没走对，就激怒了那离他不远的庞然大物。他只能听皇子讲些这些年的趣事，介绍那些已经离开的朋友。除了他，本来还有许多伙伴留在这里，但狗的心性已然无法将他们渡化……何况它被困在山下，饶魂魄也无法做些什么。
其他孩子的灵魂被吃掉了。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
“狗会保护我们。”皇子这样告诉祈焕，“它能让我们免于一种怪物的袭击。其实我们谁都没有看清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若是离狗太远，会有危险。只有它在，我们才不会被掳走。”
那时候，祈焕如实对他：“灵魂若是受到伤害，便无法投胎转世。但灵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山的……食月山还有别的怪物？”
“不知道。也可能是从别处来的。那些朋友……都被抓走了。只剩我躲在山涧里陪它。”
大多数时候，祈焕会给他讲外面的故事，讲九国外的一切，他对所有东西都很感兴趣。慢慢地，祈焕发现只要把孩哄高兴了，那狗就不会为难他。
正在赶车的白涯回过头：“你这心存恶念的人竟然没给它吃了。”
“其实，差点。”祈焕一脸认真，“幸亏我比较能打，打得它心服口服。”
“我信了。”
“我也是。”
“哈哈哈。”
“你们怎么这样！还听不听了！”
“你讲，你讲。”
后来……皇子终归留的时间太久。他在人间停留得实在是太久了。自打祈焕认知他以后，他偶尔会将灵体在祈焕面前展示出来。但他的灵魂被尘世污染得很严重，再这样下去他终于会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智，化作厉鬼。
他发呆与失控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能与他平静对话的日子少之又少。他不仅要提防脾气差的打个喷嚏都会被吼的狗，还要应付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翻脸的皇子的灵魂。
他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倒还好对付，可当他彻底堕化之后呢？
这一比祈焕想的来得更早。
“所以我超度了他。”
到这儿，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沉重。对于那短暂而快乐的记忆，他的确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但同样，他也很清楚这件事的发生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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