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还带着几分凉意，村委会那只老旧的大喇叭先“滋滋”响了两声，电流声像根细针，刺破了葫芦湾多日的沉寂。紧接着，村支书东子沙哑却格外清亮的声音炸了开来：“各位父老乡亲们——各位父老乡亲们！现在咱们葫芦湾村，解封了啊！”
这句话像颗滚烫的石子投进冰湖，瞬间搅活了整个村子。东头王婶正揉着面团的手猛地顿住，沾着面粉的手僵在半空，面盆“哐当”一声磕在灶台上，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她却顾不上擦；西头李大爷坐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子“啪嗒”掉在蓝布裤腿上，烫出个窟窿，他跳着脚拍裤子，嘴里却嘿嘿直笑；就连趴在墙根晒太阳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耷拉多日的耳朵，朝着村委会的方向“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像朵绽开的花。
“大家可以出来自由活动了啊！想溜达溜达，爬爬后山的老橡树，出去逛逛的，就出去逛逛啊！”大喇叭的声音裹着风，钻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溜进每一户人家的炕头。王婶撩起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踩着布鞋跑到门口，扒着褪了色的木门框往外瞅——隔壁张嫂正举着个蓝口罩往脸上套，两人四目相对，眼里都亮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
“但是一定要——还是要做好自我防护措施！必须戴口罩啊！不能扎堆，千万不能扎堆啊！”广播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带着几分郑重，像是怕乡亲们乐昏了头忘了形。可这点叮嘱哪里挡得住满村的欢喜？张嫂已经把口罩勒得紧紧的，拉着自家孙子的手就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戴！咋能不戴！只要能出来，让我戴两层都愿意！”
“好了，感谢大家对我们防疫工作的支持啊！谢谢谢谢啊！”大喇叭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像潮水慢慢退去，可葫芦湾的热闹才刚冒头。有人家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合页的声响在安静的村里格外清晰；有人穿着棉拖鞋在院子里转圈，踩得青砖地“哒哒”响；村北头的刘老太扶着墙根，用袖口抹着眼角，嘴里嘟囔着：“可算熬出头了，炕头床尾、床头炕尾的，浑身骨头都快锈住了，连院子里的草都比我精神。”
“是啊是啊！”刚走出家门的二懒叔凑过来，嗓门亮得很，“这日子比蹲监狱都难熬！监狱还能放风呢，咱前些连院门都不敢出！总算能出来透透气了，太舒坦了！”
村头的许前进，听见广播时正蹲在院子里给菜畦松土。他手里的铁锄头“当啷”一声砸在土坷垃上，震得手都麻了，却猛地站起身，朝着屋里喊：“叶！叶！赶紧把长征叫出来！爹要带娃出去溜达溜达，去美丽姐超市给他买奶油瓜子、买水果糖！”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像鼓在敲。长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棉袄，棉袄领口还沾着块饼干渣，他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脸蛋红扑颇，像个熟透的苹果，一把握住许前进的衣角就晃：“爷爷！走啊！爷爷，咱快走吧！我想去看村口的大槐树，我想看看树上的鸟窝还在不在！”
许前进笑着拍了拍孙子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长征咯咯笑。他顺手从门后挂钩上抄起两个蓝色口罩，一个自己戴上，拉了拉耳后的绳子，另一个给长征仔细戴好——手指轻轻捏了捏孙子鼻翼两侧的口罩边，又往下拽了拽，确保遮住下巴：“走！咱爷俩今儿个好好逛逛，把这阵子没瞅着的，都瞅一遍！”
爷孙俩沿着村里的水泥路往南走。路两旁的柳树已经冒出了嫩黄的芽，像缀了满枝的珍珠，风一吹，柳条轻轻晃着，擦过许前进的肩膀，像是在跟他打招呼。路过二娘家的院墙时，二娘正趴在墙头朝他们笑，手里还攥着个装着菜籽的布包：“前进啊，带娃出去啊？”
“哎！二娘！”许前进停下脚步应着，声音里带着笑，“这不解封了嘛，带娃去超市买点吃的，再去南边的庄稼地瞅瞅，看看麦苗长多高了。”
“好！好！路上慢着点，注意戴口罩啊！”二娘笑着挥挥手，又转头朝屋里喊，“老头子！别磨蹭了！咱也出去溜达溜达，去河边看看！”
一路笑笑，遇到不少同村的乡亲。大家都戴着口罩，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打招呼，声音里的欢喜却藏不住。很快就到了村口的美丽超湿—超市的银灰色卷闸门全拉了起来，露出里面亮堂堂的货架，门口摆着一张刷了白漆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瓶消毒液、一叠登记表，还有一支黑色的签字笔。
周美丽正站在柜台后整理货物，手里拿着个扫码枪，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赶紧笑着迎上来：“前进，上午好啊！长征也来了，快进来，外面风大！”她身上还系着条红色的围裙，围裙上印着“美丽超时四个白色的字，字边角已经洗得有些模糊。
“美丽姐，忙呢？”许前进拉着长征走到柜台前，指了指货架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零食，“娃憋了这么久，今让他随便挑，想吃啥就拿啥，不用省！”着，他从货架最下层取了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筐，递给长征。
长征接过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货架，像只发现了宝藏的松鼠。他先踮着脚够到了最上层的奶油瓜子——那是他最爱吃的，包装袋上印着只憨态可掬的熊。接着又拿了一包水果糖，糖纸是五颜六色的，最后他盯着货架上的巧克力，转头问许前进：“爷爷，我能拿个巧克力吗？黑的那种，我想留给我爸妈吃。”
“能！咋不能！”许前进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多拿两包，给你爸妈各留一包，再给你奶奶留一包！”
周美丽一边整理着手里的账本，一边叹着气：“可不是嘛，这阵子可把人憋坏了。前阵子超市只敢开个缝，有人来买东西，我都让他们把清单从缝里递进来，我给他们拿，都跟做贼似的，出去买个菜都得绕着人走，生怕这个病缠上。现在好了，这可恶的病，总算过去了！”
“是啊，总算熬过去了。”许前进靠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边缘，语气里满是感慨，“美丽姐，你这日子多不容易，咱得惜福，得记住这太平日子是咋来的。”
周美丽点点头，手里的笔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许前进：“前进，要不改咱约着聚聚？叫上二懒叔、三嫂钢蛋他们，一起去村东头的饭馆吃个饭，热闹热闹，也算庆祝解封了。”
许前进却摆了摆手，语气突然认真起来：“别了，美丽姐。我前几看报纸，外国人好多都躺平了，有的人没事，可也有不少人出事了，还有的落下了后遗症，走路都不利索。咱可不能跟他们学，咱国家有咱国家的法度，还是国家的政策好啊——封控得及时，才没让这病传开。”
“你得对。”周美丽赞同地点点头，手里的笔在账本上轻轻画了个圈，“可不是嘛，封控得及时啊！不然这病要是在咱村传开了，咱村这么多人，老的老、的，可就麻烦了。真要是治不好，落一辈子后遗症，那可咋整？咱农民靠力气吃饭，要是身子垮了，日子就难了。”
“可不是嘛。”许前进低头看了看，长征已经挑好了东西，塑料筐里装着瓜子、糖、巧克力，还有一包饼干。他把筐递到钟美丽面前：“美丽姐，你给算算多少钱，我们结了账就走，我带长征去庄稼地里瞅瞅，让娃看看麦苗长多高了，让他认认麦苗和草的区别。”
周美丽接过筐，麻利地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扫码、称重。扫码枪“滴”一声响，她报了个数：“一共二十八块五，零头给你抹了，你给二十八就行，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客气。”
许前进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支付，扫了柜台前的二维码，听见“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才放心。他接过周美丽递过来的塑料袋，袋子里的零食硌得手心微微发沉，笑着：“那谢了啊美丽姐，你先忙，我们走了。”
“哎！路上慢点啊！长征，下次想吃零食了再来啊！”周美丽送他们到门口，看着爷俩的背影渐渐走远，转身又拿起桌子上的消毒液，倒零在抹布上，仔细擦了擦柜台，连柜台角落的缝隙都没放过。
许前进拉着长征，提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往村南的庄稼地走。地里的麦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油油的一片，像铺了张巨大的绿毯子，风一吹，麦苗轻轻摇晃，掀起一层层波浪，还带着淡淡的麦香——那香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吸一口，让人心里踏实。
长征挣脱爷爷的手，像只鸟似的跑到田埂上。他蹲下来，手轻轻碰了碰麦苗的叶子，又低头看地里爬过的虫子，嘴里还哼着儿歌，儿歌的调子有些跑，却格外好听。
许前进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的麦田，又看了看不远处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炊烟是淡蓝色的，在风里慢慢散开，像条轻柔的纱巾。他心里暖洋洋的，像揣了个火炉。许前进掏出手机，手机壳是儿子去年给他买的，上面印着个“福”字，他点开微信，给去南山石艺厂的儿子发了条语音：“和平，好好工作，我带长征在南边的庄稼地呢。你放心，我们都戴着口罩呢，没扎堆，就我和娃两个人。家里一切都好，你妈今还腌了咸菜，我的腿也不疼了。你在石艺厂也注意防护，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语音发出去没多久，儿子就回了消息——先是一条语音，“爸，你们也注意安全”，接着又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长征，穿着粉色的幼儿园园服，手里举着一幅画，画上画着个红色的太阳，太阳底下有三个人，旁边写着“爸爸、妈妈、我”。
许前进看着照片，手指轻轻摸了摸屏幕上长征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身边蹦蹦跳跳的长征——长征正追着一只蝴蝶跑，蝴蝶是黄色的，飞得不高，刚好够长征踮着脚够到。许前进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阳光洒在麦田上，洒在爷孙俩身上，暖融融的，像裹了层棉花。风里带着麦香，还混着长征口袋里掉出来的水果糖的甜味，连风都变得甜丝丝的。
不远处的村口，渐渐聚了些人。大家都戴着口罩，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在聊家常，的是“家里的菜畦该浇水了”“后山的笋该冒尖了”；有的在看地里的庄稼，手指着麦田，跟身边的人“今年的麦苗长得好，肯定是个好收成”；还有的拿着手机拍照，镜头对着麦田，对着村口的大槐树，对着远处的青山，想把这解封后的好光景，都记下来。
没有人扎堆，也没有人摘下口罩。大家都记得大喇叭里的话，记得这平静日子来得多不容易——是村口值守的志愿者冻红的手，是村委会干部沙哑的嗓子，是每个人乖乖待在家里的坚持，才换来了今的解封。
许前进蹲下身，摸了摸长征的头，手指顺着长征的头发轻轻梳了梳，指着远处的麦田：“娃，你看这麦子，现在长到膝盖高了，再过几个月，就该抽穗了，抽了穗就变黄了，变黄了就该收割了。等夏到了，麦子熟了，咱还来这儿割麦子，好不好？到时候爷爷教你怎么割麦子，怎么捆麦秆。”
长征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像盛了满眶的星星。他用力点零头，脑袋晃了晃，：“好！爷爷，到时候我还要来！我还要跟你一起捡麦穗，我还要把捡来的麦穗送给奶奶，好让奶奶做馒头！”
风又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话。这声音裹着麦香，裹着阳光的暖意，裹着爷孙俩的约定，在葫芦湾的上空飘着，飘向远处的青山，飘向村口的大槐树，也飘进每个饶心里——像是在诉着，葫芦湾的春，来了；葫芦湾的新生，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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