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葫芦湾村还浸在晨雾里，淡白的雾气绕着村口的老樟树打旋，村活动大院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清净——朱红大门刚推开半扇，村民们就踩着露水往里涌，脚步声、笑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把院角的鸡都惊得扑棱着翅膀往树上飞。
院中央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浓荫底下摆着张刷了红漆的长木桌，桌沿还沾着去年秋收的谷粒，此刻成了选举的前台。香玲攥着叠得整齐的选举流程表，指尖反复摩挲着纸边，把原本挺括的纸角捏得发皱，眼神却紧紧盯着陆续进场的村民，生怕漏了什么环节；二懒跷着二郎腿坐在桌旁，军绿色裤子卷到膝盖，手里转着个捏扁的空烟盒，金属烟箔在晨光里闪着亮，可他的目光没闲着，总往台下攒动的人头里瞟，像是在数着熟面孔；大喇叭三嫂最自在，靠在椅背上，胳膊搭着桌沿，粗布褂子的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结实的胳膊，见有人朝她探头探脑地打听情况，她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手腕上的银镯子“当啷”响，那模样仿佛这场让旁人紧张的换届选举，在她眼里不过是跟街坊唠回嗑；叶新宇坐在最边上，白衬衫领口扣得严丝合缝，袖口也熨得平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木纹，偶尔抬头撞见台下相熟的村民，便露出个温和的笑，轻轻点头致意。
台下早被填得满满当当，连院墙上都扒着两个半大的子。前排的老人搬着自家的马扎，竹凳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咯吱”声，手里的蒲扇慢悠悠摇着，嘴里却没停，跟旁边人念叨：“今年可得选个踏实干事的，别跟去年似的，光不练！”后排的年轻人挤在一块儿，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镜头对着前台来回扫，有人凑着头声议论，声音压得低，却挡不住眼里的兴奋；孩子们最是热闹，攥着刚从美丽超市买的水果糖，糖纸在手里揉得“哗啦”响，穿梭在大人腿缝间，偶尔被谁家婶子拽住，塞颗花生才肯安生会儿。院门口的梧桐树杆上，挂着条新扯的红底黄字横幅，“葫芦湾村第十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大会”十六个大字用金粉描过，在晨光里亮闪闪的，风一吹就轻轻晃，惹得路过的麻雀总往横幅上落。
“都静一静！”村老书记许前进清了清嗓子，手里的麦克风先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像是在提醒大伙注意，台下的喧闹声顿时了大半。他站起身，蓝布褂子的衣角被风掀起点，目光稳稳扫过台下的村民，声音清亮得能传到院外头：“各位父老乡亲，今是咱葫芦湾村换届选举的动员大会，选举工作，从现在起正式开始了！”
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一阵掌声，有人还踮着脚往前凑，想把前台的人看得更清楚些。许前进等掌声歇了，指尖轻轻敲了敲手里的选票模板，接着：“大家手里都攥着选票呢，一会儿填的时候，可得把心放正了——选出来的村官，不是挂个名好看的，是要帮咱村修水渠、找销路、办实事的，是要带着大伙往好日子奔的。这话我每年都得，几年一届的规矩，也是老生常谈了，但我还是得多嘴一句：别图一时情面，别听几句虚话，要选就选你心里真正信得过、能扛事、会干事的人！”
他她完，把麦克风往旁边递凛。吴赶紧伸手接过来，他刚从镇里培训回来，藏青色的中山装洗得发白，袖口还别着支钢笔，笔帽亮闪闪的，脸上带着点没藏住的紧张，手都轻轻攥着麦克风线，却强装镇定地笑了笑：“大家好，我先跟大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自从前进书记把村里的担子交给我，这些年我可没敢偷过懒，村里修的那两条灌渠，建的文化站，都是大伙盯着我一起干出来的。至于我干了几届，实话我也没细算，只知道大家伙信得过我，我就接着往下扛；要是觉得我没干好，不想投我，我也没啥意见——实在的，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也想歇会儿，可每次看着咱村的路越修越宽，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心里又舍不得放下。不管今结果咋样，我都尊重大伙的决定，谢谢你们，我最亲的葫芦湾人！”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台下就有人喊：“吴干得不错！再干一届呗！”也有人凑着头声嘀咕：“他办事稳当，选他也放心。”吴听着，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赶紧把麦克风递给旁边的周美丽，又悄悄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指尖都带着点湿。
周美丽接过麦克风，先朝台下笑了笑，她穿件藏青色的灯芯绒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黑网罩住，看着格外精神。这时她忽然转头，目光落在站在台侧的水灵身上——水灵正攥着个笔记本记要点，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见周美丽看过来，赶紧停下笔，鸡啄米似的点头，眼里亮闪闪的，满是期待。
周美丽收回目光，指尖轻轻碰了碰麦克风，声音比刚才柔和些，却依旧透着股干脆：“我知道‘后浪推前浪’的理儿，按我这年纪，早该把位置让给年轻人了，不该再占着前台的地儿。所以今我站在这儿，不是为自己拉票，是想给大伙推荐个人——秀秀。”
台下顿时静了，连刚才还在闹的孩子都被自家大人按住，有人探头探脑地往院角找，想看看秀秀在哪儿。秀秀正站在老槐树后头，手里攥着个布口袋，听见自己的名字，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连耳根都透着粉，手里的布口袋都快被捏变形了。周美丽看在眼里，嘴角弯了弯，接着：“大伙可能觉得我这是‘举亲不避嫌’，毕竟秀秀是我侄女，可我敢拍着胸脯跟大伙保证：秀秀这孩子，心细、踏实，还肯下苦功。去年村里组织妇女做手工艺品，都是她骑着自行车跑前跑后，联系城里的商家，谈销路，最后帮大伙把绣品卖了好价钱，不少人家都靠这个多挣了零花钱。何况自她接手了蔬菜基地后，我们的新鲜蔬菜走进了城里的各个超市，这不仅带来了可观的收益，更是为咱葫芦弯赢得了好口碑啊，她有能力，我才敢在这儿推荐她；要是没能力，就算是我亲闺女，我也不会一句好话。我这辈子最不喜欢奉承人，也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所以今我把话撂在这儿：想选个能踏实干事、真心为大伙着想的，就投秀秀一票！我的话就这些，谢谢大家！”
她刚把麦克风往桌上放，坐在旁边的大喇叭三嫂就伸手抢了过去，她嗓门本就大，不用麦克风都能让全村听见，这会儿握着麦克风，声音更是震得人耳朵发响，连院墙上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大伙们好！我先跟大伙交个底，这次选举，我不参选了！”
台下顿时有人“哎呀”了一声，前排的李大爷还往前凑了凑：“三嫂，咋不参选了？你办事多利索啊！”大喇叭三嫂摆了摆手，粗声粗气地笑了笑：“不是我想偷懒，是真不行了——这两年腰病犯得勤，有时候蹲下去给菜浇水，都得让人扶着才能起来，总不能占着位置不办事，耽误了村里的事。”
台下有人叹气，也有人声“三嫂这些年辛苦了”，还有人跟旁边人念叨：“当年村里修桥，三嫂带着妇女们给工人做饭，起早贪黑的，不容易啊。”大喇叭三嫂听见了，眼里闪了闪，却很快别开脸，接着：“我不参选，但我得给大伙推荐个人——水灵。水灵这丫头，年轻，有文化，还懂新法子，去年帮村里弄电商，把咱村的米、花生、土鸡蛋都卖到城里去了，不少人家靠这个多挣了不少钱，连隔壁村都来问咋弄的。我跟她王哥也过，‘青出于蓝胜于蓝’，咱不能总守着老办法过日子，得让年轻人挑大梁，给村里带来新路子。大伙信我的眼光，就投水灵一票，准没错！谢谢大家，也谢谢大伙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她刚完，台下就跟炸开了锅似的，议论声一下子涌了上来。前排的李大爷拽着旁边的张婶，手指头都快戳到选票上了：“秀秀和水灵都是好丫头，又踏实又能干，这可咋选？”后排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有人“吴干得稳，再选他一届，村里的事能接上”，也有人“叶新宇是大学生，懂果树嫁接，还会帮着申请农业补贴，选他准能帮村里搞产业”；还有人念叨“大喇叭三嫂看人准，她推荐的人错不了”，也有人声议论“周美丽推荐自家侄女，会不会有私心啊”，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闹得跟村口赶集似的，连院外路过的卖豆腐的，都停下车往院里瞅。
叶新宇坐在台上，听着台下的议论，手指终于不再摩挲桌角的木纹。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伸手拿过桌上的麦克风，等台下的声音稍微零，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很清晰：“我知道大伙可能觉得我是外乡人——刚跟我媳妇回村没几年，对村里的老规矩、老情况，不如大伙熟。但我想，自从我踏进葫芦湾的门，就把这儿当成了家：去年帮村里的果树搞嫁接，让苹果甜度高了不少；今年帮大伙申请农业补贴，跑了三趟镇里，总算把补贴款都领了回来——这些不是啥值得的大事，都是我该做的。今我站在这儿，不想太多漂亮话，只希望大伙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选了我，我一定跟着大伙的需求干，不搞花架子，不耍聪明，村里的事多跟大伙商量，实实在在帮村里办好事、解难题。谢谢大家，也谢谢我岳父刚才的支持！”
他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一阵掌声，有人还点着头跟旁边人：“新宇这孩子实在，办事也靠谱。”香玲这时站起身，手里举着选票模板，声音比刚才高了些，怕被议论声盖过去：“大伙别再议论了，我有个提议啊？我希望大家能投东子一票啊，我觉得东子自打回村后，一步一个脚印，让我看到了希望，话不多，现在开始填选票！选票上都印着候选饶名字，想选谁，就在谁名字后面的方框里画‘○’，记住了，每个人只能选一个，多画少画都不算数！填完了就把选票折好，交到前台的票箱里来，咱们当场唱票，保证公开透亮！”
村民们顿时安静下来，刚才还热闹的大院，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有人从兜里掏出老花镜，镜腿还缠着圈胶布，戴上后凑着晨光仔细看选票上的名字；有人拿不准主意，悄悄跟旁边的老伙计咬耳朵，两人对着选票声商量；孩子们也不闹了，乖乖坐在大人怀里，手里攥着没吃完的糖，睁着圆眼睛看大伙填选票。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一张张选票上，也落在村民们认真的脸上——每个人手里的选票都轻飘飘的，可捏在手里却觉得沉，谁都清楚，这一票，选的不是名字，是葫芦湾未来几年的日子，是能带着大伙往前奔、能扛事的带头人。
二懒这时也不转烟盒了，把烟盒揣进兜里，凑到大喇叭三嫂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今年这结果，能如大伙的意不？”大喇叭三嫂瞥了他一眼，又习惯性地摆了摆手，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嘴角却悄悄勾起来，露出点笑：“只要大伙选的是真心为村里好、能办实事的人，结果咋样都成——咱葫芦湾的人，心里都有杆秤呢，谁好谁坏，谁真心谁假意，都掂量得明明白白的！”
台下的议论声渐渐变成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人轻声问“这个‘秀’字咋写”，立刻就有识字的人凑过去，手指指着选票上的字教他；有人填完了，心翼翼把选票折成方块，走到前台，对着票箱顿了顿，才轻轻把选票投进去，像是完成了件重要的事。前台的几个人也不再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下的村民——这一刻，葫芦湾村的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家乡、为自家的日子，投下最郑重、最实在的一票。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地里玉米的清香，拂过横幅，拂过老槐树，也拂过每个人脸上的认真，把葫芦湾的希望，悄悄揉进了这十月的风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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